“婶子……”细小怯弱的声音响起。段云苏微微一愣,这京城还有谁会叫她婶子?她看着那衣衫褴褛的小男孩,低垂的头看不出他的容貌,被雨水淋透的衣裳显得他身子越发的瘦弱,长短不一的袖子露出了干柴般瘦小的手臂,脏兮兮的泥被雨水一洗刷,露出黑而糙的皮肤。
“你……”段云苏想擦干净他的脸看看,又怕自己的动作会惊到了他。
赵贺辰突然蹲下了身子,大掌放在小男孩瘦弱的肩膀上:“苏苏,是水生哦。”
水生?!
小男孩看见眼前出现的一双靴子,小心翼翼地抬头一看,见眼前的是赵贺辰,突然间眼眶盈满了泪,又忍着不哭,哑着声音弱弱叫了声:“辰叔叔……”
段云苏怎么都没想到这孩子会出现在京城,下河村离京城多少距离她是清清楚楚。她也蹲了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他脏兮兮的脸,柔声道:“你一个人过来的?”
水生点点头。
“进去再说罢。”赵贺辰也不嫌脏,直接抱起水生往府内走去,
水生的手偷偷地攥紧了赵贺辰的衣裳,双眼带着怯弱的期盼,小心的看了赵贺辰一眼,眼泪混着雨水悄然落下。
安亲王妃正在外面忙活,见到赵贺辰抱着个孩子进来,稍微一怔反应过来:“这是哪来的孩子?”
“娘,这是水生。”段云苏看着三人的衣裳湿了,说道:“先去换身衣裳,采莲,你先别忙,帮水生洗个澡。”
安亲王妃听到那声水生已经大吃一惊了,当初在下河村,她就很喜欢水生的乖巧懂事,只是这都多远的行程,他一小孩子是怎么过来的?安亲王妃眼尖的看到水生身上的那身衣裳,还是自己拿了辰儿的改成的,如今已经破烂不堪。那瘦得只剩骨头的小身子,更是让人心疼。
“可怜见的,这都遭了什么事儿?采莲,还不去厨房打些热水。”安亲王妃怜惜道。
采莲连忙下去,她没见过这个如乞丐一样的小孩,也不知为何主子们都这么紧张。
段云苏回房换好衣裳,赵贺辰不愿意让丫环近身的,自己伺候他穿戴也已经习惯了。她三两下都整理好,便急脚往水生那儿去了。
水生坐在浴桶里,一动都不敢动。他从来没这样洗过澡,这么好的一个大桶他不认识,他怕自己脏兮兮的身子把它也给弄脏了。
段云苏进来就看到他的不安,上前一步,兜水淋在他发上,拿起一旁备着的猪苓,抹了许久才将打结的发丝稍微顺开。采莲拿布帮他擦着身子,不一会水就变得浑浊不堪。
“采莲,你将穗儿唤来,换一桶水罢。”
采莲下去了。段云苏感觉到水生的忐忑和慌乱,看他红了的眼睛,放轻了声音问道:“怎么哭了,可是婶子拽到头发弄疼你了?”
水生很快地摇头,无助地抓着自己的手指。段云苏以为他不愿出声,没想到良久之后,听到了怯怯小小的声音:“婶子像我娘,只有娘帮水生洗过澡……”
段云苏笑笑,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
遇见水生之前,也不知道他淋了多久的雨,段云苏让穗儿下去熬个姜汤,让洗刷干净的水生从水里出来。
想起家里并没有这么大孩子的衣裳,段云苏便拿出赵贺辰的衣衫,说道:“水生,婶子找不到小的,这是你辰叔叔的衣裳,先换上可好?”
水生点头,看着段云苏将衣裳套在他身上,忍不住抓紧袖口,眼中有闪闪的亮光。
段云苏将长出来的地方折了上去,整理妥当一打量,这宽大的衣裳显得水生更加的瘦削,方才帮他洗澡的时候也见着了,瘦得根本就是皮包骨。
她轻叹了声,将水生带了出去。
安亲王妃见他这身打扮,遣了丫环去衣铺上先买件合身的衣裳,拉过水生的手,问道:“同我们说说,你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
离开之时,他们明明将那小院子留下给他了,原意是想让他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大伯抢了房子,将我赶了出来……”
段云苏看见水生手中茶水在晃动,知道他心里紧张,便柔声道:“婶子记得村里人都说水生是孤儿,那人是你亲大伯?”
水生点点头,他年纪小小经了不少事,比同年人要懂事,也明白了段云苏的意思:“大伯嫌我爹娘没留下钱,爹娘去了就不管我了;看见我有院子,又出来说要替我打理。”
什么打理,分明就是抢了去!安亲王妃怒了,那是她给水生留的东西,那些人凭什么占了:“你有找村长么?”
水生的眼睛又红了,泪光闪闪却没落下,但大家都听出了其中的委屈和无阻:“水生去找村长,可是大伯好凶人人都害怕。水生又想去找谷秋婶子,可是谷秋婶子和傅阳叔叔已经不在村里了。”
段云苏揉揉他脑袋,没想到还有一个贪得无厌的极品亲戚,水生那时定是无助得很,不知他怎么熬过去的:“那你怎么知道婶子在京城?”
“水生不知道,村长说辰叔叔一家在最有钱最富贵的地方。水生路上问了,人人都说是京城……”
安亲王妃心中一酸,一开始他们在的是平州,若是他们没回来,水生是不是就这么找下去?
“那你怎么找到这来的,京城那么多的人?”
水生的埋头在宽大的衣裳里,弱弱道:“水生一家一家的找,没有吃的就去讨食。后来元叔叔给我吃的,听我说起苏婶子辰叔叔,说他送菜府上的主子就是这个名讳。”
“我在外面偷偷看了好几天,就是没有看到辰叔叔和婶子……”
“好了,咱不说了,给你做吃的好不好?”安亲王妃摸摸他的脸,看他小心翼翼地点点头,越发的心疼。
这个孩子与他们无亲无故,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说白了就是缘分。他们家里也不缺这么一点钱,水生懂事,也知道感恩,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能忍心置之不理。
水生算在这个家中安置了下来,好几日过去,水生身子还未全养好就坐不住了。这里不比下河村,这个家中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踯躅和忐忑,就好像是梦一样。
他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也不知道什么是下人。这么大的一个宅子,这么漂亮的家具,他想都没有想过。还有那些人一见到辰叔叔和苏婶子就要行礼,隐约间明白了地位的差异,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想干些事情,报答辰叔叔他们对他的好,可是哪里都用不着他,他更加觉得自己无用。
他彷徨着,直到一个糯糯的声音抓着他衣袖喊了声:“哥哥。”
水生低头看看那粉嫩嫩的小娃儿,脸一红。
小宝从没见到过这么大的男孩,好奇地抓着水生裤脚想往上爬。
那与辰叔叔极像的模样让水生心中一动,他悄悄看了看四周,见没人留意便蹲下了身子,扶着小宝软乎乎的身子。好动的小宝抓着水生的衣襟,一不小心左脚绊住右脚摔了下去。
水生急忙将人抱住,瘦弱的他还控制不了那沉甸甸的份量,身子一歪垫在了底下,没伤着小宝半分。
小宝眨巴眨巴眼睛,伸出小手抓着水生的头发,一点都没意识到方才的危险:“哥哥,笨。”
水生又被那声哥哥给叫得脸一红。
这是阿乌不知从何处出来,踱着步子来到两人身边,慢慢地绕着两人走了两圈,幽幽的眸子警惕地看着水生,“呜”地一声皱起狼嘴亮起警告。
水生对上那双幽绿的狼眼,小身子一颤。
这时候段云苏端着点心进来了,看见阿乌又对上了水声,喊道:“阿乌乖,水生是自己人。”
阿乌一点点长大,虽然还未是成狼,但狼的气势和本性已慢慢出来了。也许小宝与他一起长大,所以阿乌对小宝偏护着,就连来了好几日的水生,依旧是一副敌对的姿态。
阿乌听到段云苏的声音,收住了方才的警告声,迈了两下步子在小宝旁边趴下,双眼依旧盯着水生。
段云苏无奈地摇摇头,想让阿乌接受,还要有一段时日。阿乌真如姬夙所说,不像外边的野狼一般控制不住心性,见人就咬。只要不惹它的,阿乌也不会主动攻击。
“水生过来,尝尝婶子做的糕点。”段云苏招呼着水生。
水生搓搓手,坐在椅上却不动手,弱声问道:“辰叔叔呢……”
段云苏笑着将点心推到他面前,说道:“辰叔叔出去了,今晚才回来。水生要是没事干,帮婶子去收拾药材可好?”
不仅赵贺辰出去了,连姬夙也消失了好几天。姬夙太随性,想走就走,从不曾同他们说一声。每次都是等不到人来用膳,遣了丫环过去一看,才知道这人又离开了。
而水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还不适应这样的环境,最近都是过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错了事。
她看得出来,水生喜欢赵贺辰,每次都偷偷地看赵贺辰,赵贺辰摸摸他脑袋,都能高兴上半天。
水生一听段云苏的话,多日来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在他心里,自己终于可以不是一个吃白饭的了,也能帮上苏婶子。
“赶紧吃,凉了味道就不好了。”段云苏温柔一笑。
“小宝也吃。”
“小宝还不适合吃这个。”
段云苏转头看向小宝,只见小宝不知何时已经开始犯困,小身子就靠在阿乌的肚皮上呼呼大睡,小手蜷方在胸前,微嘟的嘴显得粉嫩可爱。
也不知是不是睡得不踏实,小宝小眉头一蹙,身子一翻直接抱住阿乌。
阿乌将脑袋搭在前腿上,任小宝在自己尚不算健壮的身子上为所欲为,一双狼眼还时常扫视四方,见无动静微微阖上,竖着耳朵留意四周声响。
这时小黑也过来了,看到前面的阿乌和小宝,几蹦蹦到阿乌身前,居然学这小宝伸爪子往阿乌身上爬。
阿乌低声一鸣,转头将它半刁半拖下来,放在跟前脑袋一搁,小黑就这么成了纯天然肉乎乎的狼枕头。
段云苏看着那一个压一个的姿势,抿嘴笑了。
晚膳十分,赵贺辰一如往日准时归家,看着在门口等着他的水生,大掌搁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水生腼腆一笑,跟在赵贺辰身后往里走。
一家人,安亲王妃也不管那么多规矩了,在一桌上用膳。安亲王对这新来的小子颇为上心,见他埋头吃着白饭,夹了几块肉过去。水生忙坐正身子,一声“谢谢先生”脱口而出。
安亲王想起了当初在下河村当先生的日子,笑道:“不如水生还是跟我到书房去,我继续教你认字。”
水生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辰叔叔一家肯收留他已经很好了,自己怎么能够再要这么多。他慌忙拒绝道:“我还是去干活吧……”
段云苏知道水生心里不安,忙活让他觉得自己不是白白承受了他们的情。她笑着说道:“水生不如上午过去学字,下午再来帮婶子?”
水生犹豫着应下,心里欢喜的扑通扑通直跳。读书识字,是他从不敢想的东西。
晚膳之后,天色已暗,几人各自回房。
清了屋里的丫环,赵贺辰大推开窗,夜色之中,一黑点慢慢的飞来,原来是那只黑鹰。
黑鹰飞进窗,停在赵贺辰肩上。赵贺辰取出了鹰脚上的信,看了几眼脸色凝重,转身书案上取纸写了几行字,塞进鹰脚的小筒里,放了鹰。
“可是又打探了那边的消息?”
赵贺辰点点头又摇摇头,起身走到段云苏身边,轻声说道:“娘子可还记得,当时战场上,霍叔去世前还未说完的话?”
段云苏点点头,却不见赵贺辰沉默了起来,眉头紧拧,不见他说起下文。
“相公这些时日有心事,为何不同我说说?”段云苏也跟着拧眉了。
“我能有什么心事,最近操心的事娘子还不清楚么。”
“你还想瞒着我?你心情不好,我能感受到的。”段云苏伸手抚平了他眉间的皱褶,轻叹一声。这些日她都看见了,自从他们从薛府回来,赵贺辰一直眉头轻拧,似乎想着什么事儿,许多天都没见他开怀笑过。
赵贺辰顺势搂过她亲了一下,说道:“相公我似乎发现了个秘密。”
段云苏惊诧地抬头。
“慧和大师的话你可还记得?娘子想不想要那无上的荣华富贵?”赵贺辰的声音带着压抑和嘶哑,双眼灼灼不放过段云苏的一丝反应。
“你居然敢派人打听娘子我的事!”段云苏伸手在他腰间一掐,当时慧和大师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儿。她与慧和大师一起谈论,并无第三人,这厮是怎么打听到谈话的内容,难道那红楼真的这么厉害?
段云苏看他神色认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又抓不住,依进他怀里叹声道:“除了那位置,还有什么能叫无上的荣华。高不胜寒,站在那里就多了身不由己的时候。你瞧瞧那些人,爬到那位置有多少个真的开心?”
“娘子是不喜欢?”
段云苏摇摇头:“若辰辰喜欢,无论怎样苏苏都会相伴。”
“娘子真好。”
“娘子当然好,赶紧的将那秘密说去来。”
赵贺辰闷声笑了,低头在段云苏耳边说了几句,段云苏瞪大了眼睛,惊呼道:“造反?!”
“嘘,娘子小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