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也觉得这环境不太好,她自己忍也便忍了,不好让女儿也在这里受罪。有打伞的、有捧食盒的,钓鱼就钓鱼。姜氏来时,其母蒋氏便觉归义是蛮荒之地,给她带了好些东西。如今她下乡,也是秉承着这种理念,也带了好些东西。钓竿没带,但这个容易弄。她命人给颜神佑和了香饵,细白的面粉,搀上香油。又拿绿豆面儿等物,装了一盒子鱼食。
颜肃之听说女儿要去钓鱼,即命里正寻一向导。卢慎想了想,添了一句:“须是女童。”他少时行走过乡里,知道乡民纯朴却又带着些天然的愚昧,因他长得好,已婚妇女远远飘来几句荤话,他也不是没听过。
颜肃之虽不知他为何要这般说,却也没有反驳。
里正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便从围观的人群里指了一个干瘦的女孩子:“阿花,便是你罢。”
阿花瘦巴巴的,头发焦黄,脸也黄黄的,身上的衣服补丁撂着补丁——却还算干净。上来磕了一个头,抖抖嗦嗦地道:“小娘子,这边请。”
颜神佑开始愣没听明白,这阿花带着颇重的乡音。颜神佑以前接触的人呢,要么在京城,自然说的是正经的雅言(就是官话)。离了京,颜家坞堡是楚氏经营良久的地方,纵有些许口音,大家还是会努力向雅言上靠拢的。来了归义,接触的甘令与安氏娘子,也是会官话的,卢家等人更不用说,向来以此为傲的。
这听方言,还真是头一回,她还是看着这孩子的手势才反应过来的:“哦,那走罢。”
说这话的时候,她十分不自在。便是去挑客女的时候,她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卑微而胆怯,头都不敢抬,如果不是知道底线,她会以为六妞等是平民,而阿花是奴婢了。百姓过得竟不如部曲奴婢!难怪隐户总是禁而不绝。
到了地方,阿花道:“这里水缓,鱼多些。”要先去探一探河岸。这一回她说的话大家慢慢能听懂了。
六妞跟着她去了,看一看坡比较缓,踩一踩,土地也比较坚硬,没有塌到河里的风险,六妞这才来汇报。又指挥着搬了马扎过来。钓鱼这事儿,她们都不太懂了,少时离家,便是客女,也有了一点娇养的意思。
阿花也不太懂,在这里,要不拉个网,要不就是下水直接捉了,哪里有这么闲心钓鱼呢?
颜神佑是知道的,指挥着大家先撒些鱼食好做个窝,引鱼来,再将钓钩瞅准了地方甩下去,接着就是等了。
撒食的事是六妞在做,穿饵是阿竹在搞。阿花无人说她,她便不敢动。阿竹穿好钓饵,小心捏着钩子,顺手将装香饵的圆盒给了阿花拿着。认真地对颜神佑道:“小娘子拿好竿子,小心放下去,别甩,仔细钩回来伤着了。”
颜神佑笑道:“被饵护着呢,甩过来也没事……呃?”
【卧槽!】颜神佑差点爆粗口。手里的钓竿都快要攥出声响来了,阿竹手一抖,被香面团包住的鱼钓子滑了出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到了手里。主仆二人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形象地微开了嘴巴,看着阿花往嘴里塞了一块搀了香油的生面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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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神佑无数次在电视上、图片上看到贫困儿童,但那都隔着千山万水,这一次就这么活生生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她一时之间脑子有些懵,想让阿花别吃那个,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阿花生吞了两块香饵,忍下了继续吞的欲-望。盖上盒子小心地抬头,发现颜神佑主仆人等都在看她,吓得抓紧了盒子,脸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抖了两抖,眼泪也快要掉下来了。还是顽强地忍住了,就地一跪:“是,是,是,是小人不好……”
颜神佑的喉咙像被个硬块儿梗住了,在阿竹要将阿花领下去之前,哽咽着开口了:“别。她,这是饿的罢?”
阿花的头埋得更低了。
颜神佑道:“取食盒来,给她吃吧。”
阿花看着打开的食盒,半晌,没敢伸手。阿竹也十分不忍心,劝道:“来,小娘子赏与你的。小娘子心善,不怪你的。”阿花的手伸得十分迟疑,颜神佑的点心,精致得不像是用来吃的。
她吃了些生面,胃里有食,能扛得住了,想了一想,毅然抬头:“小娘子,这是赏我的?”
颜神佑点头:“都给你了,慢慢吃。”
阿花道:“我……能不能不吃?给我带一半儿回家就行了,我不用小娘子再赏食盒给我,我兜着就回去了。”
颜神佑不用问就知道她这是为什么,忽然间热泪就涌了上来。她对自己说,被世家瞧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看看阿花,颜神佑,你的运气已经很好了。你们既然遇上了,你就没道理看着这样好的孩子吃这样的苦。既然你们是来归义扎根的,就要让大家跟着一起过上好日子,起码,不要这么苦。
颜神佑轻轻放下钓竿,对阿竹道:“帮她带上食盒,咱们回罢。”
颜神佑松松快快出去,哭哭啼啼回来。不但她哭了,跟着去的都哭了。阿竹等随侍之人是有些难过不假,毕竟是底层出身,这样的事情,听得倒比颜神佑要多些,她们哭,却是看颜神佑已经哭了,被引得一齐落泪。
姜氏一见一团人哭,骇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连颜肃之也惊动了,颜肃之是最见不得他闺女受委屈的。也过来盘问。阿竹跪下,一一禀明。里正脸都皱了,他是见阿花家里艰难,孩子懂事,派她去给小娘子引路,小娘子一开心了,给些赏,也好改善一下生活。岂料这却又惹下祸来了?
阿花的父亲排众而出,上前就抡圆了胳膊就想揍一揍闺女,他揍了,贵人们看着解气了,好不再为难他们。不想颜神佑恶狠狠地道:“你动她试试?!”她一放话,客女们齐齐向前踏上一步。阿花的父亲讪讪地放下了手。
颜神佑拉着颜肃之的袖子,泪眼朦胧地道:“阿爹,他们太苦,帮帮他们罢。”
颜神佑知道,颜肃之本来也想着建设这个地方的。没道理建设一地,是加紧刮地皮罢?总要发展生产,让百姓至少能吃上饱饭。适当减赋,也是应有之义。
颜肃之沉痛地点头:“会的。”
便即宣布,只要是在分与众人的宅基地里修房子、种树、养鸡养鸭什么的……统统不再收税了。本来,这就是杂捐,甘令时收,是不得已。颜肃之却另有盘算的,他又重申了垦荒令,表示,只要垦荒,垦出来的田,归个人所有,并且,五年内不收税。
颜肃之生得好、后台硬,在京城被世家要挑剔,到了乡民眼里,便是贵气十足的,十分肯信的。过于悬殊的地位差,使乡民们对他的话完全没有怀疑的余地。
他们却不知,颜肃之还有另一个盘算:让当地豪强吐出隐户来,隐户出来了,整体税收就上去了。他就卡着标准上缴,摊到每个人头上的便都少了。
欢声雷动中,颜肃之带队走人。
牛车上,姜氏眼圈也红红的,还对颜神佑道:“你爹来了,就好了。”
“嗯。”
回到家里,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六郎在家里,一看父母和姐姐回来了,飞快地站起来,小短腿跑了两步,又渐渐慢了下去。咳嗽一声,矜持地……他又退回去坐好了!颜神佑被逗笑了。气氛才不那么凝滞了。
晚饭后,颜神佑找上了颜肃之,对他道:“阿爹,我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