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宋家远在广东,把持海路,对结交当朝显要并没有自己这样的迫切需求,因而虽说乐见宋举人托庇于张园和宋家打擂台,但也想把自家优秀子弟送一两个到张寿门下。
不比那些饱学诗书的儒生,像华家这样的商人之家,通晓算学往往是优秀子弟必备技能,因此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在不久的将来挑出合适的人选。
因此,虽说之前朱莹给他划定了那么一个合作条件,但他并不打算在这当口拿出来说事。
恰恰相反,眼见张寿冲着一旁的小花生使了个眼色,随即人就下来笑眯眯地李三儿给带了下去,他就连忙开口说道:“张博士,之前我送您的那些种子,未知可有用吗?”
那包华四爷送来当生辰贺礼,他让小花生给观涛那些师兄们送过去的种子?
张寿微微一愣,随即暗想因为最近各种播种季节都已经错过的缘故,他都差不多快忘了这一茬……
毕竟,因为九章堂招新,再加上美洲作物已经有一大堆的关系,他一时间没有太关注华四爷的馈赠。然而,正当他想要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华四爷下一番话就让他心中一动。
“宋公子当初第一次参加御厨选拔初赛的时候,据说还曾经做过一道芋圆?那其中的木薯粉,应当就是来自海外的木薯。很可惜,我那一包种子里头没有木薯种子,毕竟,苏州没有海商,就我所得的这些,也是因为从前和广东宋氏颇有交情,于是宋公子的叔叔送给我的。”
张寿之前虽说因为宋举人那道芋圆而心情复杂,但事后问过宋举人,人说木薯粉是通过家里管事弄到的,至于芋圆做法,来自他省吃俭用高价收购的所谓《太祖糖水秘方十三篇》——他曾经被这个名字雷得外焦里嫩——他也就没多理论。
但那时候他心里已经完全确信,老咸鱼那一条船应当不是漂洋过海到美洲的第一条船,绝对还有其他人去过美洲。否则,又怎么会带回来原产南美号称世界三大薯类之一的木薯?
但此时华四爷这一说,他就知道,人在悄悄暗示,要海外种子,找宋氏就对了。因此,他欣然点头一笑道:“既如此,宋公子手头的某些存货已经快要告急了,看来我应该找一找他的长辈们,否则他就算真的成了御厨,那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张博士,你就别寻我开心了。”
眼见那个镶了金牙的李三儿走了,宋举人这才终于从里屋的门帘背后钻了出来。他这人素来脸皮极厚,反正刚刚已经被华四爷看到过自己的狼狈样子,此时也就浑然不当衣衫不整是一回事,反而一出来就涎着脸求华四爷帮他去叔父那儿讨要原料。
而同样默然出来的方青,却没法像宋举人这样若无其事。
只认衣冠不认人,从前他最瞧不起就是这种行径,可一进京城一而再再而三地犯这种错误,哪怕别人不说,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简直是蠢到犹如猪头。因此,见华四爷正在和张寿说着什么他并不太了解的话题,他只是微微一迟疑,最终就把心一横往外走。
而宋举人看见了之后,本待开口把人叫住,可念头一转,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别人还说他嘴贱呢,就姓方的这张嘴,那可比他贱几倍都不止!
当依旧披头散发的方青高一脚低一脚地来到张园大门口时,就只见金牙李三儿正出门要走。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冲动,他突然厉声叫道:“你给我站住!”
正送人的小花生转头一看,认出是方青,顿时暗叫不好。宋举人他是已经相处得熟了,知道这是个很有趣很随和的人,别说富家子弟兼青年举人的架子,人能够毫无顾忌和包括小厮在内的任何人混在一起。而方青却不同……人老是死板着一张脸,似乎谁欠他八百贯似的!
刚刚事情来龙去脉他也听说了,对方青这气量狭窄到追出来的行径顿时大为不齿。还没等李三儿反应过来,他就干脆挡在了人前头。
“方公子还要找这位李三爷兴师问罪?”
“我……”方青一时为之语塞,但随即就一咬牙道,“我只想确定到底事情是不是他说得那样!要真是如他所说,他往日并没有横行霸道,我愿意向他道歉!但如果是他骗我……”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呢,李三儿就终于反应了过来,当即爽利地拍胸脯道:“那好,你跟我出城,随便问……”
“不用了!”恰在此时,拖着一条瘸腿的安陆从门外进来,瞅了一眼方青就开口说道,“之前李三儿养的狗街头狂吠惊吓了路人,方公子当街怒斥结果被狗追的情景,我正好都亲眼目睹,只不过因为瘸腿追不上你们,于是就顺便向街坊四邻求证了一下李三儿的为人。”
见方青眼神一变,死死盯着自己,安陆就淡淡地说:“这条狗在叶子胡同附近很有名,虽说凶猛,叫得也响亮,但大多数时候都很温顺,还挺有灵性,咬过偷儿,咬过强盗,甚至还咬过拐骗孩子的拍花党,算是一条守护四邻有功的的狗。”
“至于李三儿,他就是喜欢炫耀了一点,平素没有大过,别人有难还会掏两个钱救救急,但碰到乞丐从来是一毛不拔。他最常说一句话,救急不救穷,但为人并不凶恶,反而算是个小善人。方公子,这次是你这个举人太心急了。”
别人在这么短时间里打听到了自己和自己那条狗的秉性,甚至连他的口头禅都打听到了,李三儿非但没有心头一松,反而觉得满心惊惧。而让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方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竟是退后一步,深深一躬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