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脑袋上就挨了方青一拳。打过之后,方青不好意思地对老举人拱了拱手,这才歉然说道:“老前辈见谅,我这个朋友常常乱说话,他是无意的。”
道完歉后,方青就恼怒地低声骂道:“宋混子你这个蠢货,会试你还能参加十回八回,殿试却是从来都不黜落人的,哪来的人能参加过几次殿试?”
宋举人刚刚只是一时忘乎所以才说错了话,此时脑袋上挨了一锤虽说恼火,可方青到底没骂错,他也只能抱头干笑着对那老举人赔了礼。他和方青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俊彦,那老举人却已经五十开外,此时见两人真心赔礼,他刚刚流露出的愠色也就褪了下去。
“看你们这年纪,应该是顶多只参加过一次会试,甚至因为家中有事没参加过会试的新晋举人吧?”见宋举人和方青齐齐点头,都承认错过了上一次会试,老举人就唏嘘不已地说,“我资质有限,二十四岁中了秀才,三十四岁中了举人,这一考就是十几年,五次会试。”
他伸出一个巴掌晃了晃,恰是满脸的唏嘘。而这位打开话匣子的老举人,接下来就开始大叹十几年科举的苦经。
他这一说没完没了,宋举人和方青不禁后悔起了与人同座,可此时就是恨不得封上人的嘴,那却也做不到,他们唯有苦捱忍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钟罄之类的清越声音响起,不但宋举人和方青身边的老举人立时住口,其他正在窃窃私语的人也纷纷停了下来,随即就有一个声音随风传来。
“今日奉圣上旨意,诏召明书院、豫章书院、太湖书院、华亭书院四位山长,及国子监张博士开讲于率性堂。此堂本为国子监半山堂,年初与率性堂调换,今可容纳师生上千人。天子劝学之心拳拳,还望诸生体察圣意,一心向学!”
原本该是国子监周祭酒又或者罗司业主持的盛事,但今天却换了绳愆厅监丞徐黑逹出面,其余人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张寿却是心中有数。
自己的地盘却要放任别人扬名,别看周祭酒和罗司业很希望有人能钳制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国子博士,可这一幕却也未免刺心,所以这正副两位学官干脆就坐到下头去听讲了!
而徐黑逹素来并不是喜欢长篇大论的人,此时一番场面话说完,他却没在意那四位山长因为他刚刚宣布时排出的座次而露出什么表情,径直说道:“当此之际,就先请召明书院岳山长开讲!”
张寿见徐黑逹让出了中央位置,就笑着对这位黑脸监丞招了招手,等人过来在他身边空位入座,打一开始就没有和那三位山长坐在一起,而是和自己一群学生坐在一起的他就低声问道:“徐监丞刚刚那报名的顺序,是周祭酒告诉你的,还是旨意上这么说的?”
徐黑逹黑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随即就坦然说道:“自然是按照他们抵达京城的顺序。”
一旁“日理万机”却抛下一切跑来听讲的陆三郎,哪怕平日就和徐黑子不对付,此时也禁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种得罪人的差事让你来做也就算了,你居然还不知道含糊其辞,居然还自己给人乱排位?你知不知道这四家书院在朝中有多少学生,回头会不会记恨你?
怪不得就是个监丞……一辈子都不可能升上去了!
张寿在听到徐黑逹这着实可称得上脑残的划座次方式之后,同样好生无语。只不过,他却也懒得去纠正这位把得罪人贯彻到底的铁面监丞了,见陆三郎身边的三皇子心不在焉地坐着,他就起身和陆三郎交换了一个位子,随即低声问道:“郑鎔,还在想你弟弟?”
叫惯了三皇子的名字,张寿如今已经顺口了,而三皇子也觉得这样更好,眼下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四皇子虽说听了皇帝的劝说在宫中自学,而他竭尽全力给人补课,但他到底能力水平还不足,虽说已经尽力详细讲解了,可有些东西自己明白不代表能讲到别人也明白。
只觉得收效甚微的他能够很真切地体会到,四皇子这几天分明低落情绪,因此忍不住问道:“老师,是不是我太笨了,所以在四弟面前才讲不好?”
“不,是因为四皇子在算学上的资质,其实要比你逊色一些。”张寿在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之后,见三皇子顿时露出了惊讶且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就笑道,“好了,你不用妄自菲薄,慢慢来就行。顺便可以告诉你四弟,国子监他不适合常来,其他地方却可以。”
见三皇子顿时又惊又喜,他就指了指台上道:“岳山长要开讲了,好好听吧。”
刚刚是岳山长那些开篇的套话,因此张寿方才和三皇子交谈,此时既然正式开讲,他自然而然地认真听——哪怕不认真,那也要做个认真的样子,这是他在很多次开会之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只可惜这年头并不流行拿个小本本,在人讲学的时候认真记笔记。
而岳山长的讲学,前半篇围绕在重农乃国本,极言农事的重要性,其中甚至有些抑扬顿挫的句子,足可以写在策论之中作为范句。后半篇则是集中在水利沟渠以及农田灌溉筛选良种的实用问题上。这样的讲学,无论是国子监的监生,还是云集而来的举子,全都闻所未闻。
从前到国子监来讲学的大儒,哪个不是务虚,哪个会务实地讲这么接地气的东西?最重要的是,这下头有多少人种过地?
然而,听得相当认真的同时,却也不时悄然四处观望的张寿也注意到,在一张张昏昏欲睡的脸中,却也有例外。因为他就赫然看到不少不住点头,面露欣喜的脸,却不知道是真的有人矢志于治理地方,劝农兴农,还是仅仅做一个附和赞同的样子。
当岳山长的讲学终于告一段落,得到掌声下台,死沉着一张仿佛谁欠他三百贯黑脸的洪山长终于登上了讲台。他四下里扫了一眼,目光在张寿脸上逗留片刻,却是又看向了一旁的三皇子,紧跟着,人才咳嗽一声开了头:“忠孝节义,人之大伦。明理见性,终见真我……”
尽管只是听了个开头,张寿却已经心下了然——很明显,洪山长这是位理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