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人进去之后,方才有人窃窃私语,却不是为了张寿和朱莹同轿而行,人家赵国公府的长辈都不在乎,宫中太后皇帝更不在乎,谁还会嚼这舌头?他们好奇的是,张寿又进宫了,这是近期来第几回?皇帝这次又找人来干什么?
驮轿在皇宫外皇城范围内依旧可以自由前行,因此张寿下轿子时,已经是万岁山脚下了。已经登过一次山的他想到了上次在万岁山上俯瞰宫城时那种不同的感受,可随之却想到了崇祯皇帝煤山上吊那档子事,听到朱莹叫他一块登山时,方才自失地把这念头撵出脑海。
在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爬山,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尤其是美人在侧,温言软语,那种滋味就更让人惬意了。但只要一想到这是皇帝独享的山,他就不知不觉容易想歪——可随即就意识到,外皇城怕是连嫔妃都不大能随便出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两个先后响起的惊呼。
“老师!”
张寿抬头一看,就只见三皇子撒欢似的朝自己奔了过来,而刚刚同样叫出声的四皇子则是在赶上前两步之后,迟迟疑疑地停下了脚步。他本能地四下里寻找了一下皇帝,发现不见人时,他就顺手习惯性地摸了摸三皇子的头,随即就朝四皇子迎了上去。
“怎么,郑锳,来蹭了一两次课之后就不能来九章堂,所以觉得我这个老师不顺眼了?”
四皇子没想到张寿用这么轻松随便的口气和自己说话,微微一愣就瓮声瓮气地说:“不是你让莹莹姐姐对父皇说,我一直在九章堂蹭课不好吗?我不如三哥聪明,我已经跟不上了,以后你也不用发愁我再死皮赖脸要去九章堂了!”
见四皇子说着说着竟是已经转过身去,张寿看这别扭孩子不禁有些好笑,走到人身后时,他突然蹲下来双手在人腋下一叉,随即把人猛地举高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顿时把四皇子吓得哇哇乱叫,就连远远看着的几个侍卫都慌忙现身出来,却被三皇子急忙挥手撵走了。
张寿当然没力气一直举着这么个熊孩子,只吓人一跳后就把人放了下来。见四皇子落地之后心有余悸地直接跑到三皇子背后躲着,还拿眼睛瞪他,他就轻轻拍了拍手。
“我还记得,你们兄弟俩当初第一次来半山堂中自我介绍的时候,曾经说一个擅长画画,一个擅长下棋,我问你们,现在还画画,还下棋么?”
对于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三皇子想都不想就使劲点头,表示自己还在画画,而四皇子却神情低落地说:“功课那么难,我哪里还有空下棋!”
“功课难,就丢掉你喜欢的东西,你甘心吗?”张寿这一次笑着上前摸了摸四皇子的头,见人抿嘴不说话,他就继续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你觉得,你是真心喜欢算学,还是喜欢我这个老师从前给你讲的课?”
见四皇子面色渐渐有些变化,他就退后了几步,微微笑道:“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喜欢我讲课,那么昨天我在国子监讲学,你怎么就没去?”
“我当然去了!”四皇子本能地一句话迸出了口,等发现三皇子愕然转身盯着他,他方才醒悟到自己竟是上了当,当即就又羞又气,竟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就是喜欢听你用轻松有趣的口吻说历朝历代那些事儿,比那些老先生强多了!”
“我讲的,只不过是我自己理解的,有些东西也难免错漏。那些老先生讲的固然犹如的照本宣科,但他们宣读的,是世间读书人都认可的东西,所以你需要两相印证,不能都相信我的,也不能都相信他们的。要知道,读书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质疑,明白吗?”
张寿随口把做科学需要质疑这个原则改头换面,灌输了给四皇子。见小家伙被自己说得一愣一愣的,犹豫片刻才点了点头,他就又笑了笑。
“那么,你之前豪言壮语说日后要再考上九章堂,然后跳级和你三哥同班,那你现在怎么想?还愿意继续吗?”
四皇子刚刚云开雾散的脸顿时再次阴了。一旁的朱莹简直急得不得了,好容易把四皇子给哄得回心转意,现在张寿怎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四皇子这一次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竟是破天荒没有再次坚持继续考九章堂,而三皇子却用带着特别期待的目光盯着四皇子,张寿就笑呵呵地说:“每个人都有他擅长的东西,比如陆三郎,让他去考进士那绝对是瞎胡闹。而让张琛去学算学,那也一样是强人所难。”
“四皇子你基础很好,只要巩固好基础,明年考九章堂也许不在话下,但要赶上你三哥的进度,那却不太可能。其实你若是喜欢我那讲史,我可以和之前讲学那样,隔三差五在国子监讲一讲外国史。你三哥在九章堂课业压力大,让他去做他的习题去,他就没空听了!”
听说三皇子不能听,自己却可以,四皇子这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可当他看见三皇子赫然也是满面喜悦,分明那是为了他而高兴时,他却又觉得自己有点龌龊。尤其是想到当初他被阿六背回九章堂时还豪言壮语,现在又打退堂鼓,他只觉得纠结极了。
可是,他真的不是特别喜欢算学,他只是喜欢和三哥在一起,他只是喜欢张寿那不拘一格的上课……他其实不喜欢那黑压压动辄几黑板的板书,他更不喜欢擦黑板!
想到这里,四皇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老师,明年……明年我会考九章堂试一试,毕竟这是我当众承诺过的。如果考进去了,我会好好读,但如果考不进,我就不考了!但是,你要是真的在国子监开讲外国史了,我一定会去听的!”
张寿见三皇子扑过去抱紧了四皇子,兄弟俩那和乐融融的样子,他不禁轻舒一口气,连朱莹什么时候轻轻抓住了他的手都没察觉。直到耳畔传来了朱莹的夸赞,他才侧头对她一笑。
当放了两个儿子去万岁山见张寿和朱莹,自己却在乾清宫的皇帝终于等到了消息时,他不禁轻轻啧啧一声,心情异常复杂。他怎么觉得,张寿比他更懂得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