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她却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先去见太后了,毕竟,如果这会儿有身为母后的太后在,无论当头棒喝也好,疾言厉色也罢,却比她一个外命妇要合适得多。
然而,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是马后炮,她定了定神,这才淡淡地说:“我为杨氏女十六年,为朱门妇几十年。太后娘娘是我的妹妹,亲生儿子又为国公,如今长孙和未来女婿也蒙皇上重用,人道是荣宠已极,恩遇非常,皇上觉得可是否?”
皇帝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也没来得及细想,竟是木然点头答道:“是这样没错。”
可话一出口,堂堂天子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太夫人从来不是自矜家门的人,怎么会突然问这样一个很明显的问题?而下一刻,他就得知了答案。
“但皇上可曾记得,朱家也好,我和太后出身的杨家也好,难道就真的只剩下了我和太后娘娘这一对姊妹,还有泾儿这一家子?我不是只有泾儿一个儿子,还有一儿一女,但那个儿子懦弱平庸,却想做官,我看他至少不贪,就求了皇上恩典,如今也只在南边做个参议道。”
“至于女婿,想当初我那女儿觉得他颇有才华,我又看走了眼,其实人是个恃才傲物的书呆子,瞧不起上峰,却又辖制不住下属,官当得乱七八糟,我懒得理他,直接任由他回乡去做他的名士了,反正他不屑于朱家的名声,他家的家产也够他糟蹋了!”
“而我和太后娘娘还有两个兄弟,如今都还活着,可他们在先帝睿宗皇帝反正的时候,于最危急时刻一个大败亏输,一个畏怯不敢战,所以如今都在老家安安生生养老。别说什么世袭爵位,就是官儿都没有一个,为什么?因为他们没能力,没担待,甚至心存怨望!”
“但凭他们有一丁点自知之明,太后娘娘都会让他们好歹做个富贵闲人!”
见皇帝面色终于渐渐转变,太夫人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自从睿宗皇帝一朝功成,太后娘娘和我便商定,杨朱两家,有能者占据高位,无能者便当守户犬,做个富贵闲人。可如果不愿意做守户犬,非要仗着家里这点名声权势出来瞎折腾,那就对不住了,有多远滚多远!”
太夫人微微眯起眼睛,那却赫然是杀气腾腾,凶光毕露:“就算这些血肉至亲也许会将太后娘娘和我恨之入骨,可那又如何?与其让无能者拖累一家人,不如壮士断腕!”
“所以,皇上,壮士断腕的事情,我曾经做过,太后娘娘曾经也做过。”
她甚至还有一句话藏在心里没说。想当初如果不是葛雍当了皇帝的老师,在太后面前坚称皇帝虽说逆反心极重,少年意气,飞扬跳脱,但只要静下心来依旧能当个好皇帝,就凭皇帝亲政之后那乱来一气,哪怕就这么一个儿子,太后重新垂帘然后调教孙子的心思都有了。
总算最终没有走到那一步……
而皇帝也没想到太夫人竟然会提到朱杨两家,于是这才想起,并不是只有自己狠心休了发妻,逐走了儿子,自己的母亲当今太后,自己的姨母赵国太夫人,在对待家人方面,亦是严苛无情到了极点,甚至连某些外人都觉得有些过分。
他也曾经试探过太后的意思,问是否要给两位舅舅随便弄个小官当当,结果却被太后直接噎了回去:“我在世的时候休想,我要是不在,随便你让他们当什么官!到时候世人只知道是你这个外甥心疼舅舅,我这个当妹妹的却冷酷无情,这就行了!”
经过太夫人这样一番摆事实,讲道理,当九娘带着宋会首终于来到乾清宫时,皇帝的心情已经彻底平复了下来。他并没有雷霆大怒,而是神色冷峻地再次仔仔细细询问了一番事情原味始末,等到把宋会首知道的那点细节全都尽数问了出来,他方才微微颔首。
“如若事情查实,确实如你所说,宋氏也算是有功无过。”
宋会首是只要无过就行,根本就不奢望什么有功,因此,他此时此刻简直是感激涕零,一时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慌忙跪下磕头,好半晌才说囫囵了话:“皇上明察秋毫!”
对于这样的恭维,皇帝早就习惯性耳聋了,此时只是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吩咐陈永寿先把人带下去,他并不打算在见宋氏那条船上其他人的时候让宋会首在旁边,因为只有如此方才能够两相印证。
然而,等人一退下,他发现面前只剩下太夫人和九娘婆媳俩,这就有些尴尬了。毕竟,九娘从前会在寺中清修十几年,说到底还是他一时兴起带着裕妃去佛寺进香造的孽,朱泾把张寿养在乡间,派人看护,这样的做法虽说是太后首肯,也是他默许的。
结果,那位表兄当了十几年的和尚,朱莹十几年没娘,张寿也在乡下生活了十几年!
因此,皇帝勉强挤出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道:“为了二郎的生死,今夜实在是劳烦姨母和表嫂了。”
九娘对皇帝谈不上什么怨恨,但也谈不上什么好感,此时只是淡淡谦逊了两句。而太夫人却径直开口说道:“宋会首既然入宫了,宋氏那条船上的人也在路上,那我和九娘也该告退了。若是皇上允许,我和九娘打算先去清宁宫禀告一声。”
这么大的事情,瞒着太后当然不可能,皇帝只能点头。然而,太夫人带着九娘一同行礼告退之后,走到门口时,却突然停住了:“皇上之前就推迟了晚膳,如今人既然还没来,还请先用膳。听说太子殿下他们兄弟就住在昭仁殿,相隔极近,皇上还请不要让他们担心。”
皇帝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时,太夫人和九娘都已经离去了。尽管他此时一丝一毫的胃口都没有,但他也知道这儿的动静恐怕瞒不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哪怕他极其希望不要影响到两人,但就算不用脑子想也知道那不可能。
因此,微微沉吟了片刻,他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当即就开口吩咐道:“来人,传膳,让三郎和四郎过来陪朕一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