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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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想了一宿,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