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的早晨,阳光暖融融的照在湛蓝如洗的天幕间。天很远,太阳也很远,青白色小小的一轮,没有云却不烈。
辽阔的原野上,有一支队伍浩浩荡荡蜿蜒自天边。一改昨日狂风暴雨并着金戈浴血战场上的杀声震天,此刻他们是那样庄严肃穆。沉默的疲累也掩饰不住照耀在他们脸上明媚的阳光和即将带回祖国一个短暂却令人振奋欢呼的大好消息。
是的,他们是一支王军,是历经百劫最为精锐的部队。猎猎军旗千骑,他们穿的都是实打实的精钢铁甲,整齐铿锵的马蹄声嘚嘚有力,踏起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淡淡芳香。这是重生的气息!让大家的精神为之一振。三个月久别家园,随时做好准备马革裹尸、掩埋于他乡黄土。而今,他们回来了,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面对生死之于一瞬的感慨、重生的喜悦和凄凉在此时更显得无比真切!
队伍最前方骑着黑马的金甲将军,是此次圣上亲封的“勇武将军”尔荣,为三军主帅,统领征西。将军少年英武,意气风发。与他的爱笑健谈相比,身边的银甲副将就显得安静太多。仿佛天边沉静的星辰,随着所乘白马有一下没一下的颠簸,他的目光默默注视着前路。也许是生性安逸,儒学文雅的他不似将军,倒像是个饱学的书生。偶尔目光寻着说话人,随之有一搭没一搭的附和,与划过嘴边淡淡的笑意却也显得亲切温和。直到一抹亮丽清爽的女声,点名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二哥!你看七哥又在发呆了~”说话的姑娘也骑着白色的马儿,却并未穿铠甲,而是一身款款白衣软软的垂落在马背上。便于行军,原本妆点簪饰珠玉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编成了三五束又细又长的辫子,时绾时垂的系在一起。两腿轻轻一登,缰绳一侧拉起,御着马儿围着银甲将军的坐骑绕圈圈。带起一阵风,将飘飘长发间系着的白色发带上下翻飞,与裙摆在太阳光下交相辉映。
“哈哈哈哈”尔荣豪迈的笑声,宠溺的眼光透过他漂亮而威严的眉眼,看着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你七哥不成,有什么话跟我说!”
“对呀,你看七哥昨天东放走一个西放走一个,哪像在战场上打仗!要不是我,七哥肩上挨了那一枪只怕今天就要横着见父皇母后了。”小姑娘很得意~~
“话不能那么说,落华”不知何时回魂的七皇子齐宁,关于兄妹俩对自己的评论倒也不以为杵,继续分析,“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打仗是为了阻止战争,又不一定非要致人死地。”
“那我的剑不落,头就落了!”落华不服气,这本来就是适者生存的世界啊。
“我倒觉得落华没有错。”不同于七弟,尔荣很支持妹妹,“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手起剑落,阻止妄杀齐宁那人。果敢漂亮!”
落华被鼓励很得意,“谢谢二哥!”撅嘴转头看向齐宁,“哼!就七哥慈悲好心......不过七哥也没错啦,你看我和二哥都是杀人,但凡是与七哥交过手之人都只是被挑断了筋脉不能再行武力,杀人会内疚,终归是不好。”
“所以小七不适合上战场。”
一看没自己什么事,齐宁又只是安静颠簸着马儿,捧场的笑笑不再回话。他生性淡泊随和,不喜争辩。众兄弟姐妹皆知,故此大家对他不热衷的表示也习以为常。
虽然是皇族,在享受着锦衣玉食中,他们从小便接受了比普通军人更为严苛的训练:诸如内功的修行、外家功夫的风雨火石训练、毒物的身体测试、按照各自专长延伸设定的专精修行等等。皇帝子女何其多,而这一代坚持下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由着最初跟随前任元帅上战场,到今天当上统领、独自撑起一面旗帜率军打仗百起,每一次都是抱着不胜不还的决心,视死如归的信念浴血沙场。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保卫自己的祖国。他们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同样:既然身为皇家的儿女,就是拼尽一生誓死捍卫祖国的统治,皇家的利益高于一切。落华和哥哥们一样明白,这是他们的荣耀,也是每一个人的宿命。尽管先代的族人没有几个不是凄凉的下场。
大队人马兵临京城门下,当朝皇上皇后亲自迎接。文武百官皇亲国戚自是排了一长串,百姓们熙熙攘攘。边疆战事解除,举国欢庆,歌功颂德。
代表帝后向将士们表示感谢和敬意的是皇太子殿下。他广袖合拢,向父皇母后深深作了一揖,冠带玉珠整齐,温文尔雅。轻轻抬起眉峰看向母后,皇后给予他一个鼓励的微笑。太子这才转身面向众将进行慰问犒赏。这一举动,三位皇族将领看的真切,只是心中所想各有不同罢了。
齐宁落华年纪尚小,自是单纯傻气。从小就很敬重这位大兄长,不仅仅是因他为人厚道,大贤大智;另一方面则是他身世堪怜,母后从小的教导,弟弟妹妹对他自当照顾三分。
这位皇太子,是皇上的第一位皇后所生的孩子。先皇后身体单薄,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正值宫中太监乱政。虽然在皇叔德临王的铁血绞杀下得以平定,但内忧外患使得这位皇后提前生产,过早的离开了人世。三年服孝期满,本不愿取代后位的明妃娘娘,任凭圣上劝阻、厉声高压强制恩威并施也不曾妥协,却无法不顾及他的百般耐心与阐明情理道义,终至登上后位。但她并没有忘了自己的本分,即使自己的儿子尔荣再优秀,她还是力保大皇子册封加冕;同时也告诫三个嫡出子女及其他嫔妃皇族要善待这位太子殿下。因此,对于大哥,齐宁是相当崇拜和尊敬的;而从小一直长在皇宫里的落华,对于这个比自己大了十八岁的大哥,除了一份尊敬之外,还有对于男性未知的更为深沉的依赖和爱慕。
乍看是个美满的家庭,可金光闪闪的盔甲下,却是紧紧握着的双拳渗出了鲜血淋漓。愤怒不言而喻,尔荣不明白,他忘不了自己是母后的第一个儿子,自己是众皇族子弟中唯一一个圣上亲封的“勇武将军”;更忘不了在战场上他是杀敌最多、立功最多的金甲将领!而他最温柔最慈爱、看似弱不禁风的母后,却伤他最深。
他记得,幼年的自己,在一次母后生辰前夕,费了许多心血想为母后做一个最精致的寿礼。几个昼夜,频频打哈欠也坚持了下来,甚至不小心割伤了手。等到做好之后,大哥偶然看见了很喜欢,便抢了过去。弱小的自己抢不过,但一直一直都没有放弃。礼物最终不免还是摔坏了,可是母后,却以为是他仗着母亲是皇后的身份欺负大哥!于是,是他被母亲严厉的责罚,也是他第一次伤心的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功课总不如大哥好,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竞争,习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和大哥一较长短。
因为大哥羸弱的身体不能上战场,所以尔荣便没日没夜地习武,下苦功。像一只原野上的孤狼,在孤独的黑暗之中舔舐伤口;习惯在心底落泪以至于表面上一滴不流的铁石心肠!尔荣没有忘记,多少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又有多少次,在敌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他也会害怕,然而,大哥终归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仅差几步之遥,自己也终归是个犬臣!母亲,儿子沧凉的心在滴血!可滴的久了,血流多了,人也会变得麻木,乃至不仁。已不记得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和绝望,当初那颗赤子之心早已忘了为什么而存在、而奋斗。只记得,权力就是一切!只要掌握了权力,才是不虚度的人生。
因此,这个皇族里的争权夺位就更是危险,更是宫墙内外、血雨腥风。
就像是一朵温室里的海棠花,落华眼里的皇宫永远都是温暖的、幸福的,是她在边疆打仗时朝思暮想的家。和平和喜悦,在与哥哥们向父皇禀报完作战部署、实地情况后,回华清宫的一路上心里是飞扬的,连看沿途的花花草草都带着朝气。
“累死了累死了!”伸着懒腰呐喊发泄,被淹灭于上了年纪负责教习修养嬷嬷的辣手之下。落华忍不住笑了,冲她吐吐舌头。氤氲迷茫,满室的幽香。长长的上好丝制帘幕,伴着轻微的风层层摇曳。宫女们正往一整块晶莹明亮的白玉池中撒满海棠花瓣。由两名侍女服侍落华褪去一件件衣裙,显露出她优雅婀娜的身姿,仿如刚出生那纯洁的精灵。然后任四名侍女支起她周身的薄纱,形成一个四方的帘幕,遮住了锁骨以下的身体。这是宫中的形式,除了在冬季阻挡寒气之外,皇家子女身份的尊贵使然,也是出身普通百姓之家的侍者们不可以轻易窥视的规矩。
对于这些繁琐的程序,显然落华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不谙男女之事的她一直觉得此举有些多余到耗费时间。伸出白皙的脚丫试了试水温,刚刚好,踏在清凉的白玉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池去。
浸泡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加上沁着海棠花舒神的淡淡香气,即使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风尘仆仆、满面寒霜也都融化消弭的差不多了,惬意时再回想起过去的三个多月来,艰苦和辛酸自不必说,死亡的残酷、离别的悲凉,时时刻刻萦绕着每一个活着的人身上。而此刻还能够活着!活着享受这人间仙境似的地方,真是一切种种尽在不言中了。忍不住滑向水的深处,埋身于这温暖的清池之中,将自己一身的“杀戮”都洗涤在这清白的池水里,沉浸良久良久......
一色鹅黄长裙的侍女们为落华公主擦干身上的水珠,和着公主平时精炼海棠花的花液为她做全身的按摩。一件件里外规格考究的裙衫长袍有条不紊的到位,再到梳理宫髻和发辫错落盘扣,簪七彩水晶的流苏饰品和耳珰。长发飘飘,玉石闪烁,眉目如画,樱唇丝绦。尽管服侍公主多年,侍女们还是不禁为这位不过十九岁就尽显芳华的绝代公主容姿所倾倒。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察觉到身边侍者的动作有所迟滞,拉扯到自己的头发根,“噢!嗖~”倒吸了口凉气揉揉痛处,下意识捂着脑袋的她自己先低头、来回转身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公主恕罪!”刷的跪了一地,诚惶诚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没事儿~快起来,”前一刻还痛得龇牙咧嘴的表情换成了做鬼脸补充,“又不是啥大事~别让父皇母后和二哥知道就得啦!”抱抱脑袋,整理整理裙子,又是漫不经心笑嘻嘻的了。
平白吓出一身冷汗,软了骨头慢慢爬起身来的众侍者们,对于这个貌美又一向平易近人的小公主,大家真是感慨自己的命长于别宫侍女,是由衷感恩和受宠若惊,也真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
身份与年纪较长的一个女孩着一袭碧绿色长裙,唤作寒玉,也是公主赐的名儿。取来一旁宫女托着的金丝托盘里一串晶莹剔透的红玉挂饰,替落华挂在脖颈上顺便理顺衣裙纹理。细声细气地笑说,“公主心善,她们呀也不过是被您美貌给迷昏了眼儿。再说了,您就是蓬头垢面,也是这长安城里最好看的女子。”说完大家银铃般地笑作一团。
“好呀,你敢嘲笑我!看我追不到你。”落华提起裙摆,就要往早已笑到肚子痛、提前开溜跑到前门的寒玉那里冲。突然煞住脚步,一脸正经地整理袖口,眉眼和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浅浅的微笑。
只见寒玉身子一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原本开怀的笑声瞬间熄灭下去,变得唯唯诺诺,“公公好。”
“哎哟~毛毛躁躁的,真不像话!”循声来处,众人一看,原来“罪魁祸首”是从小看着公主长大的曹老公公,身后跟着一群新带的小太监们。这位老公公年纪已经很大了,纯白的银发银须梳理得很整齐,右侧的胳膊肘里斜靠着一柄浮尘,瘦骨嶙峋的双手托着一卷明黄绸卷,显然是来宣旨的。
“公主殿下千岁!”老人家向落华颤巍巍的行下礼去。
落华一句“平身”,笑开的眉眼赶紧把老人家扶了起来。
“殿下,老奴是来宣旨的。”
“明白。”微笑着率先下跪受旨,身后宫娥太监也齐齐跪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征众位将士辛苦,保我边疆,功在朝野。落华虽我皇家女儿,亦不让须眉。朕今晚膳时分携众将皇族入祖庙宗祠,告慰先人。钦此!”
“皇上万岁万万岁!”落华起身接旨,公事已了,私事顺便和公公叙别来之旧。“公公抱抱~好久不见呐”暖暖的抱着这位就像自己爷爷一样慈祥亲切的老人家,落华的心里也暖暖的。
“哎哟!公主公主这成何体统!可折杀老奴了!哎哟哎哟!”任性顽皮的小公主把老人家吓得不轻。拉开一些距离,“让老奴看看,公主这三个月有没有瘦啦!呜,吃苦了,小下巴都瘦得没有肉了。”
“呜,公公老了,老下巴上胡子都长了一倍了!”故意学老公公皱着眉头严肃分析,一转笑脸,“嘻,哪有!才没有瘦呢,这回我们的队伍上高原了,越过达瓦雅玛山的时候都吃当地的那种牛肉,天天当饭吃,难受死了。说来也奇怪,当地的牛啊跟我们这里的长相都不一样......”
曹老公公笑吟吟的看着印象里从来只会撒娇、要糖葫芦吃、耍赖求着自己带她溜出宫去玩的小公主,如今却是眉飞色舞的一招一式间给老人家描述战场杀敌、高原雪域翻山越岭一路的新奇见闻,对于艰苦条件下的行军吃住没有半分挑剔,很难把她小时候的影像和当下联系在一起。她会在意圣上皇家的荣耀,也会想家,甚至习惯性的分析到边交扶余、高句丽、三韩,甚至隔海相望的扶桑布局、动向。虽说不是很深刻,却已经能够把她小脑瓜里从来不存在、不在意的东西思考了起来。总的来说,这趟西征还是挺让人欣慰的。
当月亮爬上树梢之时,将至晚膳--圣旨规定的时间,刚才还神情自若、活泼热闹的落华,经老公公提醒,神色一凛,起身整理着装,“我们走。”未出寝殿却回转身来,带着奇怪的嬉笑,“公公,咱们这一路上您可又得费心梳理长长的胡须咯。嘻嘻哈!”轻快转身,扬袍而去。
老人家不得其解,直到小内侍胆小的提醒,这才低头发现,不知道何时自己的长胡须又让顽皮的公主给梳成大姑娘似的麻花辫了哎!一个相当资历的老宫人,在这帮猴崽子面前丢尽老脸,而出手的又是公主殿下,真是哭笑不得。然而,还是宠溺的眸光望着心里如同亲孙女般的小公主,如今一点一点经历风雨和阳光哺育,成为一个芳华绝代、聪慧过人又一派皇族高贵气质的公主殿下时,老人家满意的笑了。
他深信,爱她的国家、心怀天下又兼具善良和宽容的她,将会是一个古今最完美、最辉煌闪烁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