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音殿的早晨,承若理着外襟领口路过栽满花花草草的庭院回廊。抬头便见到清风于院中静气吐纳,缓了动作步法在倒退着走一遍招式。有时一个动作反复三两次,走得顺了才继续下一个。
“我们今日便要启程回中原去,飘雪人呢?”自出外以来,每时每刻最盼着回长安的小丫头反而今日却不见了踪影。
清风手上不停,以柳枝代剑挽出几朵漂亮的碧花。“出门了。”
承若默默闭眼,差点忘了专心为一的清风,从来都是四季堂里定力考验最好的那一个。庞杂的人、事,从来都不会绕进她的内心。甚至于当她一心专注在某项技艺时,你问她三餐吃了什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没用,通通都是徒劳。
不如招来一旁正在修剪花草的侍女还靠谱些。“看到飘雪去哪了吗?”
“殿下万福,”小侍女将花剪放下,腼腆地冲他行了个跪膝礼后才起身道,“飘雪姑娘一早就进宫去了。”
“进宫?做什么呢?”没见渤海王爷派来召见的宫人啊。
小侍女脸儿红扑扑的,绘声绘色地描述道,“飘雪姑娘手中挎了个食盒,热腾腾的椰丝糕还冒出了香味~她这是去见我们太子殿下去啦!”
这下就连清风也停止了行功的动作,走上前来。承若未免她担心,语气故意说的不羁了些,“小丫头这是春心萌动了,有什么好见怪的。”
“是呀是呀,飘雪姑娘有我们太子亲赐的牙牌,随时都可以入宫的呢~”也许再过不久,渤海王宫就会有一个中原来的贵人娘娘了呢。
清风盯视承若一语不发,半晌,承若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开口:“走吧。”
经渤海王宫守卫回报后,赤红的东青门向两侧大开,等在门外的承若清风二人即刻而入。接着由躬身太监直接引向了忠信殿太子所,未踏入院门便听到了紧闭的大殿里娇声笑语不绝。
承若尚来不及阻止,清风便已快步走到殿前,用力将殿门推开。背光下,灿亮的白束皆自她身后袭来,反而面目本身却模糊一片。殿内各种声息戛止,惊惶回头的飘雪明眸更是动人,鬓边一朵美丽的芍药花迎风绽然开放;清风从未见过她这般打扮----记忆中的飘雪一直都是娇俏可人的,茸茸的雪球、雪氅,袖腕领口都滚了纯白色的兔毛皮料,臂上丝带点缀,层层的雪纺裙上下翻飞,就站在那里开心地舞着圆圈,银铃的笑声不断......
可如今,半掩纱罗冰雪面,纤腰玉带点绛唇。原来她是爱这般打扮的吗?清风一时难以接受,呆呆的望着那个一天前还在自己身边撒娇绵软、需要自己保护同时也保护着自己的妹妹、同门;只不过是一天的时间,眼前这个陌生的她依然绵软,脸孔依然不曾改变,可事实上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在清风的认知里,第一次认识到的人、习惯了的事物,就像七月十五中元节的灯火,她固执的认定那就是团圆温暖的气氛;即使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被遗忘了,但那种感觉不会变,根深蒂固在心里而不在脑中。她不想改变,不懂为什么要变,总是希望自己、希望身边的一切照旧,可越是如此改变的事情就越多;她甚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离开那片幽静安宁的竹林风而来到这个世间?混乱的内心霎那间产生了太多的疑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反倒是斯文儒雅的渤海太子脸上一派享宁,见到又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走来,便自金黄色的围靠软垫中起身,口中的话令清风想将他毒打一顿:“你也是前来侍奉的女人吗?虽然不及雪美,但如果伺候的好,勉强二女收作宫中也不是不可。”
“我想太子你是搞错了,”承若宽大的袍袖下,使力将清风意欲而为的手腕牢牢扣住,面上依然是温润如玉的含笑形貌,“我们一行此次是准备回中原去了,海音殿内见不着飘雪人影,听闻在太子宫中,便前来要回。”飘雪又不是个普通的侍婢,怎么说也是中原四季堂直属的雪堂堂主,皇室安危都由她药庐之首亲为;若他一小国太子胆敢扣人,也要看看渤海王面上过不过得去。
然而面对承若频频示意的眼色,一向灵巧的飘雪却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到。她含情脉脉的泪光注视着渤海太子,优雅而无言的诉说着彼此的情意。
“哦,我想起来了!”渤海太子朗声大笑,指着清风身后如稚子般编成的麻花短辫说。“你就是雪说的那个扶桑将军座前丝毫不惧,后以割发遁迹的少女!哈哈,你这样的豪气简直不输男儿啊!”
清风不加理会,时辰一久心中怒气渐渐消失,便退到承若身后低首不语。承若心中狂翻白眼,闯也是你要闯的;现在倒好,又把烂摊子丢给我收拾!脸上笑容不减,吸了口气,依旧有礼相应:“没错,她便是太子所说之人。”
飘雪心中仿佛终于做出了决定,从怀里掏出一块冰雕雪塑的白玉小牌,上系粉红色丝绦穿过五枚晶莹透亮的东海小珠组成了一个梅花的图案,晕染的浅色珠光一如她往昔最纯真的模样。她知道只有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才是唯一的出路,走到清风面前突然“嚯”的一下跪了下去。清风没有后退,因为袍袖间那尚未放开的手让她无可躲避,只是望着身下那矮了半截、泪落如雨的少女。因为她仰着面,所以泪水划过的痕迹很长,集聚在颌角嘀嗒嘀嗒闪烁着日光下的明亮。“姐姐,我想留下来,留在太子殿下的身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清风的眼里没有担忧也没有苛责,对于她一双皓腕高举着的玉牌视若无睹,清澄的目光只是一径直视进她的眼底。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需要去改变她与生俱来的所有,放弃的不仅仅是安稳的优渥,还有自身本心的原则。
“我知道我知道,”点头如捣蒜,慌乱的泪水也洒落些许在她半透明漂亮的绿纱领口和裙摆之上。“我我......怀了殿下的骨肉了姐姐!我不能回去,也不敢回去,回去我的命就没啦......”闪躲着清风干净的眼眸,呆滞的目光仿佛在四地寻找着什么似的,“我不敢面对荣王爷的怒气,我想......拥有一个平静快乐的生活。所以,我一定要留下。”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承若甩开清风的手腕转而指着她,“你以为凭现在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不回去就能够湮灭荣王爷的怒火了吗?你不敢面对,就没有想过带着你逃离的消息回禀一切的她----将要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飘雪被骤然而至的呵斥吓得一阵阵退缩,却把清风裙角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扯紧不放:“姐姐,求求你了!看在飘雪这么多年照顾你的份上,额......看在彩姑的份上!姐姐你救救我啊姐姐!”伏地便磕下一个个响头,娇嫩的肌肤当时就伤了。疼,但若就此弃甲回京,不禁怀中骨肉不得活路,连自己的未来都不知如何渡过。
“哼!你有此下场都是咎由自取,如果还不知悔改,那中原朝廷也容不得你苟安!”承若冷下心肠,硬听着那一声声砸入人心的钝响。
初时精通医术的飘雪磕头尚留有余地,想不多时姐姐心软,此事便可完全脱身世外。就算闹到中原朝廷那里,也只能鞭长莫及。而事到如今,眼看着一向温和轻易不与人计较的承若殿下都狠了心肠,想来是事态难以善了。飘雪心意已绝,宁可死在心爱之人身旁落得身后名分大葬,也决不活着回到那个孤冷寂静的中原长安独自悲凉。于是便再无转圜的余地,咬了牙狠狠磕将下去。然而,却未感受到冷硬地面带来的头晕脑胀,反而是柔软的温热下被撞击后隐隐发出颤抖却依然坚定的淡淡竹香。
内心不禁一阵狂喜,即刻转为些许内疚令飘雪抬起头来,正是那干净清雅的手掌,自小扶持她走过多少风风雨雨的岁月。如今,最后一次,它依然守护在自己面前。头顶平静无波的清浅声线伴随着承若殿下忧心忡忡地阻挠,依然坚定着把话语说完:“拿过来吧......他......对你好吗?”不熟悉的关心,隐含了姐姐她所不熟悉的情感。
飘雪轻轻地将玉牌放在姐姐掌心,仿佛一块悬着月余的巨石终于落地。她回头望向那个心之所衷之人,抚着心口毫不犹疑地说:“这里,第一次为一个人而心动。”她想起兵荒马乱的战事中,想起了那个最美丽的夜晚----
主动而频频露面于渤海太子眼前,通过最好的技艺挽救殿下于危难之间。所以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那个默许的夜晚----习医的飘雪明白那一定会有所疼痛,他们的第一次,刺痛的痛苦可怕异常;后半夜她甚至想要做一个逃兵,却因引发了太子数月战场生涯后男性的需索无度,两相力量悬殊下纠缠住了她、阻止她再次逃离。吓坏了的飘雪忍受着痛苦低声抽泣,前所未有的恐惧,等待着,直到股间一点温热的梅红让她放下心来。随着年龄一点点增长,主上有意无意的暗示----与其经历相同的痛苦对待,她不想再成为荣王爷手下的奴隶,也不愿成为靖刚实后无名的侍妾。身为女人,她要名分、荣耀、权力。然而这些却不能为清风姐姐所道哉,因为她干净的心灵一定会为此而感到吃惊的。
所以飘雪依然能够用纯真的眼眸望着渤海太子,她只是个爱他的女人,而他为自己所爱。“殿下他对我很好,姐姐放心。”
于是当天午后,中原的队伍便启程离开渤海境内。基于清风要求,邋遢老者余毒未清,必须留在海音殿内休养半年;期间老者一切安危包括自由均由太子妃雪娘娘关照。只是令承若想不通的是,来的时候是一行四人,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回去之时,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连沿途明亮的绿意也让人无心赏游。清风的不辞而别令他心中隐隐担忧,是怕此次回去将飘雪之事禀报后牵扯到自己?还只是不想一路上两人尴尬同行?希望不要是前者才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