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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火舞青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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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渐渐凝聚的当下,清风蹙起眉再次尝到了那久违而又甜腻的浓汁。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地叫嚣着,可她却在下一刻使出仅存的所有力气将那人手中的药碗挥翻在地,让它们和心底那不该有的懦弱、给自己开脱出一片最后的余地一同碎得稀烂。

“你这样会死的!”靖刚嚯的站起身来,吓得一旁白发银丝的老药师立即哆哆嗦嗦着低了头退到一边;就连他自己也惊诧为什么会有如此形于外的冲动。

然而清风只是将头偏过一旁,阖上了双眼,似乎是以平静来无视他满腔难发的怒火。苍白到青灰的脸色上泌着危险的虚汗,然而意识里感受到的温暖却令她的心逐渐复苏起来----身上覆着过于厚实的青布棉被;被下的双手不着痕迹的轻轻扭动着----察觉到除了腕间被钢镣磨破勒伤的皮肉尚可感觉到疼痛外,居然是没有任何钳制的!脚踝处也没有吗?荣王爷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料想以她此时的体质注定无法逃离这里?还是说,如今的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沦为了一个毒人、不需要再被管束了?惊恐中,清风握紧了双拳,却听得耳边仍未打算离去的人声:

“虽然在她体内注入迦耶毒的量已超过普通数倍,但时日尚短;在没能完全衍变为绿皮人之时仍需要进食饮水,否则终究会被存在于人世间的这副皮囊所累......”

“是啊靖护法,您也不能完全怪她,以她现在的体质是连迦耶这样浓稠的药汁都已经难以下咽了。”

“这可不行,”靖刚说着就甩开了屋室小门,“我得问问师父去!”

忍耐中一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当再次闭合的铁门上“咣啷”几声落了锁,清风才睁开那不曾朦胧过的双眼,借助一旁木架的支撑,冷静而勉强的盘膝坐起身来。迦耶毒......已超过数倍么?她忽然轻轻的笑了,难怪这些天来脑中昏昏沉沉的不似真实----一会儿清脆的鸟鸣、潺潺溪水,一会儿嘀嗒嘀嗒放缓了虚空的流逝、望不见迷茫的心惊!偶尔闭一闭眼,无力地睁开那么一瞬,身体异常的高热下伴着周身阴冷潮湿的气流,清风甚至分不清这是身处竹林还是擎天教的绝狱“冥谷”?是十七岁的自己还是天崖山上的小时候?

即使再疲累再痛苦也没有放松的那一刻,只要还活着----只要她的心还在跳动。干涩苍白的唇瓣无声地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或者也只是一种无谓的动作;但她很快便平静地阖上,勉强咽了咽喉咙里的空白,双手掌心交覆,自丹田凝聚而起的内息微弱得不够牢固;聚精引导,尝试着先行疏通任脉走周天要穴,但不多时胸腔内气血涌动,一口浊血便喷薄而出!

居然有这般强劲的毒物,能够控制人体、阻塞中枢,即使是真气与之相冲也很快便会泄漏......清风双臂勉强撑在床沿,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前青筋暴涨,体内痛苦的想要呕出肺腑来。然而此时,在这间看似废旧而狭小的仓库里,在身旁剥落了一块块漆制的书柜中,那些看不懂的古篆字线书与竹简上落了厚厚的灰尘;耳边依旧传来那遥远的滴答滴答的石壁水响,没有人,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平复呼吸,用手背抹去唇边和下巴上的血迹,就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恶鬼般缓缓坐回榻前。闭目聚神,深吸缓吐,于丹田处重新运功引导着薄弱的内息缓缓上移。在罔顾任督两大根基脉络的前提下,直接将真气冲击带、冲二脉。

此番做法虽是冒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但她没有时间了,脚踝处的经脉已隐隐蔓延着青绿;即使荣王爷不处置她,单凭体内这股污糟剧毒的缓慢推移,终有流入心府或是脑髓的一天!那样,她将什么都不复记忆,成为永生永世被人们除之而后快的怪物之一。但她不甘心!那些深埋了十年的温暖、曾经承受过多少冰寒刺骨的绝望,当她终于回想起来的时候,当她舍不得离去的时候,不该是以这样的方式来顷刻间就遗忘殆尽!母亲,承若哥哥,还有她天崖谷的家和那一片海棠林,不!绝不能就此放弃!

所以当承若殿下带着侍卫们被荣王爷挡在石洞门**涉时,受了暗令赶来此处的靖刚便看到这般人去屋空的场景----半开的小门外,数个药奴护卫被击昏倒地不醒人事,门上那悬了一半的锁链在空中早已停止了来回摆动的权力。

而清风到底在哪呢?原本凭着记忆想要逃离,却错了方向越走越远;此时的她手执钢刀,脚步轻浅的踏在空无人迹的长巷内,仰头发现石洞的顶盖有那么高,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不知何地的滴答声时而嘹亮时而低回,幽幽冷寂盘旋在头顶上空久久不复停歇。

走在青石板上,她就好像是一缕无主的幽魂----中衣的白色襟袍敞开着,在那里飘飘荡荡;胸前一抹雪缎连着身下及踝的软裙;乌墨的发稍不算太长,刚刚覆着脊背......若此时有人看到她穿过墙壁,也绝不会认为那是个意外。

“抓住她!”身后遥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靖刚的怒吼,紧接着一条空巷无人的长廊里各个石门洞开,就见数十个手持钢刀枪戟的药奴、暗卫立刻朝她涌来。“主上要活口!控制毒尸退下来,药奴上!”

驱赶着绿皮尸人们退去的啸声中,清风手下不停,施展轻功高高跃起,避开了扫过下盘的数道刀锋;空中以刀背撞退群起举枪的上刺,一个借力斜向后方跃去。后退迈步连环三转,又重击拍倒了五六个挥刀砍来的敌人。越往长廊尽头靠近,越能感受到周身热度的侵袭,穿着厚实皮料的药奴们脸上已经逐渐现出了晕红的胀气。犹如夕阳的赤色般,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清风退进石门,脚下狭窄的黑色石阶温热异常;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她体内骤然冷凝的冰虫噬咬!微微颤抖着的身躯,令她不得不在格挡了石阶前后的敌人攻势时,一步步后退,一步步迈上万尸血海的环梯。手背上如淌水般新汗盖过未干的旧汗滑落指节,手中刀柄重新变换了位置,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布满湿汗的手掌将它握得更紧些。

面向滚滚飞窜着的火苗,药奴们胆怯而频频却步,但人群的冲劲却将最前方的两三个人挤落火海。“啊----”凄厉嘶长的绝望之声随着主人没入而久久不闻回音,吓得众人连连倒退,任凭靖刚怎样喝令也再不敢上前一步。

于是他左右开弓,用力将挡在身前的几个药奴掰倒在地。确定了脚下的黑阶是否稳固,这才一步步缓缓上前、靠近清风。

“别过来!”清风汗流浃背,就连眼眶旁都泌出遮蔽视线的水渍。但她依然盯着靖刚,又回头望望数丈之下那沸腾的、翻滚着金色泡沫的血染海面,它犹如一条腹中饥饿已久的巨龙正大张着深不见底的喉头、静待愚蠢猎物的自投罗网。站不稳的脚跟危险的晃了两晃,发间便散了那只碧玉的长簪坠入咕嘟咕嘟的熔炎,再也没有浮上众人眼前。

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一种背水一战、破釜沉舟的错觉;只是这里将水都换作了火,前往死亡的路上更多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清风乱舞着手中的钢刀,吓退不断闯上阶前来的暗卫,然后指向靖刚眉心;他朝下望了一眼翻滚着的燎浆笑了,笑得狂妄而自信,不为所动的脚下继续迈出一步步铮铮的响声平稳有力,“你不敢!”若是一心想死,还费劲逃到这里做什么?

眼看他一步步靠近,如果等他近身,夺刀之后自己便再无生还余地;将永久永久的成为他们、成为这间鬼窟的行尸走肉!不、绝不能!清风反手将刀刃抵于自身颈项,“别过来!”再倒退一步的脚边,除了摆放着两个巨大的火油木桶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容身之处了。身下热浪蒸腾,体内也适时地厚待她转为灼烧炼狱,似乎打算将五脏六腑一点一点摧销殆尽。她坚毅的眼光直视靖刚,手中的钢刀下定了决心,一点没有虚置的意思。

“把刀放下!”/“我叫你别过来!”两相争执,一个声音像狮吼般洪亮喝人,一个却死寂着的低沉决绝。最终靖刚伸出夺刀的手转为妥协,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心甘情愿的妥协----“好,好!我不过来......你把刀放下......小心脚下,慢慢走回来。”

令他放心的是,清风手中的钢刀“当”的一声砸在石板上,随着那玉簪的轨迹坠落隐没。但她却没有返回,被热风腾起的衣袂间犹如一只飘渺无骨的蝶儿在上空翻旋,忽然间她就笑了,望着碧簪与钢刀被吞噬的所在,又回转目光望向靖刚,望向这一众药奴......笑得那般清浅,脸颊边尚淌着泪痕或是汗水。下一刻,她就倒翻着坠入了这无边无际的烈焰火池;那一刻,她疾速的下落之势只成为了人们眼中的一瞥,靖刚甚至都来不及伸手的瞬间,正像她不可被人阻挡的决心。

“啊----啊----”靖刚怒火中烧,无法自抑地双手扣住了头脑跪下身来;这就是你的逃离?!以死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以最惨烈的方式来逃离这无法掌控的人世间?

惊呆了的药奴们瞪大了一双双被火光耀目的眼睛,久久无法闭合的口齿却在下一瞬停滞----

谁都没有看清来人的方向,却发现这个犹如天神降临的男人一身墨袍,襟口两朵浅粉色的樱花装点其间,披散着黑缎般优雅的长发,甚至比那个坠落的姑娘还要长。却只见他蓦地横身袭来,在火烫的焰海上空与清风相遇......原本率先将心沉入火底的清风,感觉到疾速坠落而逆冲的热浪里,腰间骤然一紧,明亮而诧异的双眸霎时睁开,就见到抱着她的那人钢索上勾反转,冲着火窟入口处飞逝,二人在越过数十颗攒动仰视的头顶后逃离升天......

“居然是你。”青翠欲滴的密林里,北野武藏轻轻将清风放下;整了整袍摆上的折痕后踱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怎么?遗憾救你的人不是他?”

感受到背心一股缓缓而来的真气注入体内,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它并非纯正的阳刚之气,但也绝不阴柔;仿佛阴中有阳、阳力中亦包含着阴气。但深植骨髓里的那份颤抖却如被轻轻抚过一般,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自将军府一别,回到长安的这一路上频繁遭遇黑衣人暗袭。对方手段如影似魅,一击即走,不伤我性命却又不曾停止行动。想必少将军知道此人来历?”

北野露出了迷人的笑意,令他那方正的军人脸庞上放柔了些许线条分明的棱角。但不等他温厚漂亮的唇型开口,清风便已单刀直入,“为什么救我?”

“好问题!猜猜看,”他重新坐回到清风身旁,扶着她孱弱的身体靠向自己身前。“是什么原因让我一边杀你......又一边救你?”

此时的清风已有数天未能进食,绿毒深入骨髓痛痒难耐;之前残存的功力为疏通武力逃亡又消耗殆尽,是以便只能任由他的摆布而虚软无力地靠在其肩头缓劲。但即使如此,隔着上好的墨色袍料,也能深刻的感受到隐在下面那平滑而又蓄势待发的男性肌理----他与军营中每日操练后大汗淋漓的军士们不同,如此近的距离也闻不到那些怪怪的气味;反而是干净的、淡淡的花香萦绕其间,那是一种只有在他的故乡扶桑那里特有的樱花才会产生的气味,令人安心;可经由他散发而出的一呼一吸之间却又是那么的危险......

清风使出全身力气费劲地挪移着,争取以最轻微的动作想要离他远一些、再远一些。北野武藏忽然转身,张开的双臂将她圈入炽热的怀抱里;纤细的腰枝再次被箍紧、向后倾倒的颓势骤然停在令她毫无支点的半空中......熟捻,然而迅捷如狼,这样狂猛的速度,这般强烈的情感令清风心惊!可罪魁祸首却将她倚置在身后粗壮的树干旁,让开了些许距离,在豪迈的大笑声中枕着自己双臂;然后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在成功破坏掉她平静无波的眼里那瞪视着的美丽;鼻间几不可闻的清幽竹香令他迷醉,这丝丝牵绊、丝丝残存的少女幽香就好比她一样,微弱却又坚定执著,易碎然而不屈的气势却又力压千钧......甚至比不过仕女们为他袍服上所熏染的樱花水的气味来的更加浓重些。“怕我会吃了你么?”

清风沉默不答,一向通过人眼看其内心环境的她,此时感受不到对方眼睛里一丝一毫真实的情绪泄露。她猜不透他......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个答案究竟为何?习惯了逃避这种被人窥视内心的目光,他一拍额头,才恍然大悟着:“差点忘了,那个酸了吧唧的世子还在石洞门口与你们王爷交涉呢~”也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毫无顾忌地救人出逃。至于事后师父怎么惩罚,已经无关紧要了。

什么!承若殿下吗?“不、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那儿!”清风顿时慌了神,她看向北野,又四下望望,茂密的树林里除他二人之外再无其他,怎么办?荣王爷会怎么对付他?会给他下那种名为迦耶的绿毒吗?无措的心越想越跌入谷底,求助中抓攫着北野袍袖的双手在不知不觉间攥紧,但是无论她怎样挣扎也无法独立站行。最终,她还是颓然地坐回了原地,双眼精光失神般的散去后变得呆滞,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唯有口中喃喃低语:“算了,他是世子,只不过是路经那里罢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傻孩子。”关心则乱,也不见她对自己这么好过~北野武藏悠闲的眸光忽然被敛去,转为冷凝,他嚯的起身,“我走啦,这一次救你并非我本意,下回见面当心了我绝不会手下留情。”“铮”的一声还刀入鞘,一阵风过便遁去了形迹。

不久,就见到一路寻踪的承若策马而来。一下马,便执了清风腕脉枕视着,“还好吗?”熟悉的有如清流般的嗓音静静淌过,安心而温暖,令清风差点落泪。然而她没有出声回应,只是看着他,也许这是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这个人,就当作最后一次珍惜而贪婪的久久看着、看着----

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承若哥哥是这般的好看,继承了齐王爷温和的性情与笑起来好看的颊窝,淡淡而又颀长;一双漂亮的眉眼间蕴含着无限的睿智与包容,这些多多少少柔和了他出身军武而阳刚的棱角;还有那高挺的鼻梁,不屈的翼侧下面是紧抿着的唇线......只是少学时听师父们说过,那略显单薄的唇型生来便是寡情薄幸的,承若哥哥还为此被大小训习生们嘲笑了好几天......

可是承若哥哥,此生还能够再看到你、想起你,这对于清儿来说是恩典,是希望,也是最好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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