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飞扬城。
公孙悦站在自家的府邸门口,有些畏寒地将双手分别插入到自己的袖子里面。江南地冬天也会冷,只是今年似乎更让人难以接受。他依靠着自家颇为气派地门框边,眼睛盯着平日里安静祥和的街道上来回的兵荒马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大魏王朝建立之后,虽说他们公孙家与那凌家、屈家的恩怨,似乎在时间的流逝之中已经被所有人遗忘到了脑后。可是其实只要是有些头脑的人稍微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一些关窍。整个江南,但凡是一个能叫得上名号的家族,当家人都已经赴了皇城长安,做了京官,或者是留在所在城池之中,做了当地的郡守。道家有一种说法,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是有一位修道之人得道成仙,将他平日里所养的鸡狗一同带上了天庭,从此这鸡犬也便高人一等。一样的道理,不管过往之中江南各世家与凌家的关系是好是坏,在大魏王朝建立之后,都必须承这一份香火情,成为那朝堂之上势力最为庞大的“凌党”。
而飞扬城公孙家,是唯一一家明明实力与江湖地位皆是足够,却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官职的的家族。
这是一场不须言明的交易。原本就是在那场角力中占尽优势的凌家退让一步,不再继续追究与公孙家之间的恩怨,而公孙家付出的代价,便是世世代代,都不能踏入大魏官场,只能蜷缩在这一座飞扬城之中,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商家。
其实公孙悦觉得这倒是一种解脱。因为就算他或者他的老父亲走进了长安城的宫殿之中,所要面对的,依然是那些令人作呕的嘴脸。
哭声渐渐传入了他的耳中,公孙悦缓缓转头,看见了街角边摔倒在地上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小姑娘两腿坐在屁股下面,看着路边来往的行色匆匆的行人,用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擦着眼睛,哭得撕心裂肺。
公孙悦于心不忍,于是走上前去。他来到小姑娘身前,蹲下身来,一边伸手擦去小姑娘的眼泪,一边轻声问道:“小姑娘呀,你是从西南那边过来的吗?”
不知是被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男子给吓着了,还是觉得这人的面目确实可亲,小姑娘竟然真的停了哭声。她有些愣愣地看着公孙悦,有些怯生生得说道:“嗯……我家在锦官郡城里,但是被蛮子围起来了。那,那天好像是董将军带着士兵为我们这些城里的人冲开了一条路,我就和爸爸妈妈还有好多好多城里的人一起逃出来了。”
一直都在关注着天下之事得公孙悦自然听得懂小姑娘的话语,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城中灾民涌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自从西南门户被蛮子打开之后,不只是锦官郡的百姓,一些靠近西南地区的县城郡城之内,也渐渐开始有了害怕城破人亡而背井离乡的逃难百姓。有钱人自然包了车马,拖家带口的尽可能往北面靠近长安城的地区奔赴,而大多数离家之后便是贫民的百姓只能往江南地带投靠。一时间,江南各郡城人满为患,郡守们和县令们不得不控制人数,将一些难民拒之城外,尽可能维持城内人的正常生活。
可这仍然不是长久之计,南蛮说打过来便会立刻打过来,江南地区本就不推崇江湖武功,如今哪怕是各郡守得了皇上授予的征兵之权,却也真真切切的无兵可征。眼下各江南郡守集体上书请愿,希望朝廷能够从皇城及征北的后备军里抽调出一部分来支援江南,否则,等南蛮消化掉了西南诸城,挥兵东进之时,打扮的中原土地,便要换了主人!
看着仍是眼泪汪汪的小姑娘,公孙悦心中一痛,轻声问道:“小姑娘,你爹娘呢?不是说你们是一同从锦官郡城里逃出来的吗?他们两人呢?是不是走散了?”
哪里想到一言即此,刚刚还算是平静了下来的小姑娘小嘴一瘪,竟又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娘,我娘早在路上的时候,便饿死了!她,她把爹留给她的吃的全,全都留给了我,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公孙悦赶忙将小姑娘抱进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边道:“不哭哦不哭哦……那爹呢?爹应该跟你在一起才对呀?”
“我爹……我爹刚才说让我在这里等着,他,他说去给我买些吃的……”
公孙悦轻声道:“我带你去找你爹好不好?”
小女孩泪珠还在脸上挂着,有些迟疑:“可是我爹让我就在这里呆着,哪里也不要去。他说如果我乱跑的话,一会儿他回来找我时会找不到我的……”
“你爹去了多久了呀?”
“不知道……太阳刚出来那会儿去的……”
公孙悦放下了小女孩儿,两只手按住她的肩膀,用极为温和的眼神看着小姑娘有些委屈的脸,轻声道:“没关系,你看到后面那个大门了吗?那是叔叔的家。现在在门口站着的那个,是叔叔的妻子,你呀,就跑过去,跟她说是叔叔让你来的,她就会带你去屋里面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你好好在叔叔家睡一觉,休息一会儿,叔叔去帮你找你爹,好不好?叔叔会让家里的人守在这里,就算你爹回来了,也能及时告诉他你在哪里,你看这样行不行呀?”
小女孩向后一看,果然看到了不远处的门口站着一位长相和穿着都极为动人的妇人。小姑娘明显是有些心动,却还是迟疑道:“可是,可是爹娘都说过外面坏人可多了,就喜欢拐骗我这种小孩儿……”
公孙悦笑意醇和,问道:“那你看叔叔像是坏人吗?”
小女孩挣扎了很久,这才挥了挥小拳头,脸上露出了一抹颇为灿烂的笑容,道:“不是!”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那妇人身前,竟然还颇为礼貌地学着大人平时的样子做了个揖。那线条明艳动人地妇人也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和她说了几句,然后伸出手来在小姑娘的脑袋上揉了揉,接着小姑娘便走进宅子里面去了。
妇人没有跟进去。她望着仍站在原地、同样看着自己的公孙悦,嘴角露出了一抹极轻柔的苦涩,缓缓走了过去。
没等她说话,公孙悦便已经开了口:“你猜得不错,今早在西街那边因为当街抢包子而被活活打死的那个难民,应该就是这小姑娘的爹了。时间正好对得上,而且我记得那男的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愿意松开手里抢来的包子,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口中仍念叨着求求他们手下留情,自己女儿还饿着呢……”
妇人已是泣不成声,靠在公孙悦的肩膀上,喃喃道:“这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公孙悦叹了一口气,轻轻拍着自己妻子的肩膀与后背。
“爹他……还是没醒过来么?”
“没有,还在发热,厨房里做什么都喂不下去。请来的郎中说爹是积劳成疾,加上年事已高,一场风寒下来,确实……”
公孙悦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轻声道:“我一直没跟你要孩子,是因为身处乱世,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的光景,我不想让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便看到的是战火纷飞与哀鸿遍野。可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又不能不没有孩子。原本我想得是,朝廷里,虽然有不少阴狠狡诈擅长捅别人后背刀子的王八蛋,可是他们若是真的一致对外,中原是不会落得现在这么一个光景的。我们只需该做什么做什么,等待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哪怕胡人和蛮子都还未被剿灭干净,可至少中原内部的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江南依旧能够歌舞升平。然而我错了,不知道是长安城的那一部分出了问题,面对南蛮入侵,中原竟然完全是一副被打懵了的样子,有效的决策竟然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之中提出来,这才酿成了西南地区的惨剧!若非有骠骑大将军的及时出现、镇南大将军的舍生取义,我们现在已经成了蛮子们的刀下亡魂都说不定!”
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也正看着自己的妻子,公孙悦微微敛了敛脸上的悲愤,轻声道:“我说得太多了。”
名为百里月心的妇人垂下眼眸,将脑袋往自己相公的怀里又靠了靠,轻声道:“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这些。这说明我相公是一个忧国忧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和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完全不同。”
公孙悦心中一暖,轻轻在百里月心额头上一吻,轻声继续说道:“所以我想,要不我们就把这个小姑娘收为养女吧。这样一来,我们既有了后,又能让小姑娘给父亲冲冲喜,兴许就能把这一劫给度过去……”
百里月心一边轻轻点头,一边道:“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是若是以后天下再太平了,我们还要孩子吗?”
“如果可以,自然是要的。”
“那会不会对这孩子不太公平?”
“夫人会把她和咱们的亲生孩子区别对待吗?”
“自然是不会的。”
“那不就结了,”公孙悦缓缓松开百里月心,轻声道:“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那么只要我们问心无愧,事便可行。”
百里月心微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自己夫君的眼神,不再继续在这个事情上说什么,开口问道:“相公这是准备去县城衙门?”
公孙悦一愣,而后笑道:“我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夫人。”
他抬起头来,用坚定的声音缓缓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不论朝廷会不会派遣大魏士卒前来江南抗蛮,我们都不能坐以待毙。我观江南地形分布,飞扬县城所在的秦淮郡,其实并不首当其冲。最为危险的,应当是烟波一郡七城。如今西南难民往江南这边涌入,一路奔波,大多是进入烟波郡之后便停了下来。烟波郡因此不堪重负,慕容家的那个本是绝顶聪明的家主、如今烟波郡的郡守竟然被逼的开始限制出入郡城的人数,致使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而周围几郡竟然还抱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竟然乐得看热闹!这简直……”
公孙悦憋了半天,才憋出四个字:“愚蠢透顶!”
百里月心伸出手来轻轻掩住红唇,轻轻一笑,然后紧接着脸上便满是忧色了。
“所幸咱们飞扬县城的县令是我那岳父大人,夫人你的父亲大人。如此一来,虽说秦淮郡守是那讨人厌的屈忘秋老匹夫,可是我终归还是有机会闪转腾挪一下的。”
公孙悦抚了抚自己妻子的脸,笑道:“岳父大人应该已经念叨很久了吧?他上次来咱们家的时候,就喝多了以后,指着鼻子骂我怂,说不过是一个屈家就让我龟缩在府中不敢出门为百姓谋福祉,当初把夫人你嫁给我真是瞎了……咳咳,瞎了眼。”
百里月心一脸通红,嗔怪地看了公孙悦一眼,道:“说什么呢!”
公孙悦哈哈大笑,大声道:“岳父大人的教诲,我公孙悦一直铭记在心!如今终于想了个明白,要出山了!”
……
在江南向西近万里的西南。
漆黑的夜,血腥的风,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明明灭灭的火把。
火光照亮了董烈阳的冷峻的脸。
他没有像林知北、林玉昆两人一样,随着锦官郡城的陷落而一同赴死。这件事情倘若传到长安城的朝堂之上,恐怕某些大腹便便的位高权重者,就要提出质疑了。
好在他似乎又被整个世间给遗忘了,连同他带领的这些士卒。
在他的面前,是南蛮人破开中原西南门户之后,整个大军囤放粮草辎重的地方。
他轻轻一笑,笑容之中蕴含着铁血。
“给老子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