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朝宰辅岑婴爱菊,尤爱满院郁金黄里的一朵霜色。霜色菊并不罕见,倒是庆王为延展其风雅美名,专程从京师请了匠人来刻意栽培,后复植入琼海山庄的黄金色花海之中,是为“点霜”。
临衍便是这满院宾客中的那一支突兀的点霜。
他由前院潜行往后院,一路得见亭台楼阁,廊腰缦回,雕梁画栋之中尽是荼蘼与铺张之色,甚是不喜。要说并州大旱还没过去,青州又有河流决堤,为何这一群烨然若神人的王孙之子与仙门闲客竟还想着深秋的花色?
此堂皇之后院与遥夜之清辉又令他想起丰城的章家。
清辉澹水木,演漾在窗,路中树影交错如藻,假山后的又一座假山仿佛另一方天地。临衍顺手捞了一把石子揣在口袋中以备不时之需,想了想,又将石子掏出来一半。
琼海山庄乃皇家别苑,其守卫之森严,章家自然比不得。他方才听了前院喧闹之声,隐有仙友大呼了两句“龙主预言”,他只道这调虎离山之计当是起了些许作用,未行两步却又见二三仙友打了起来。
一人言另一人身藏圣物,或是妖星转世,另一人道,此乃神脉转世,你胡说八道个什么鸟玩意。
二人才吵了两句便被王府中的侍卫给赶了出去。临衍见之目瞪口呆,也不知谢棕琳等人究竟施了何神迹,竟能搅得素来清正的仙门众人都不惜兵戈相见以自证其清白?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前院的一场哄闹令得宴席中的仙家之人心有戚戚,众人借着“敏姬”那两句狗屁不通的断言,站队者站队,哄闹者趁机装疯卖傻,一时连庆王府都措手不及。
临衍摇了摇头,口头默念咒诀,抓了二三石子揉了揉。
石子在他的掌中越摩越热,他俯身在一座小桥边蹲了片刻,将那热腾腾的石子往桥上一座凉亭中抛了过去。
此乃山庄里一个名唤小沧浪的清池,池如静水,池面广阔,池中一座湖心亭甚是精巧。这是前院通往后院的最后一道屏障,府中守卫也多聚集在此。
方才前院一阵大乱,前院守卫手忙脚乱;后院守卫不敢擅离职守,都瞪大了眼睛生怕有不长眼之人往后院而来。
聚了风雷咒的石子将湖心亭的遮风帘上灼了几个洞。小洞起初并不起眼,而后灼烧之口越来越大,再而后,遮风帘被石子之热引燃,湖心亭中弹琴品茶的二三道友受了惊吓,纷纷站起身。
也正是这喧闹之际,临衍脚尖聚力,一溜烟窜到一座森白色墙边。
此地距后院书房还有十步,他偏头听了片刻,书房前的守卫森然不动,并未被湖心亭一众仙友调虎离山。他技出无奈,掏得那最后两枚石子聚在手中。
临衍默念了两句罪过,将手中石子瞄准了书房边的一株大树。树上恰有一窝鸟,石子惊起了雏鸟叫声,也正是这一走神的功夫,临衍已悄无声息绕至书房一侧。
他小心翼翼先开了书房一扇窗,房中无人,灯油却还在奢靡地烧。
这是他平生第二次身作梁上君子,第一次是在淇水河畔收妖,有一妖物潜入地主后院,他那时夜探少女香闺,正满心踌躇,生怕有损君子德行。
却原来君子德行支撑不过人世浮沉的三年。他如猫一样翻身潜入书房中,见得房中陈设素雅,黄杨木书桌上零星放着两三张沾了墨迹的纸,笔墨一应胡乱丢着,砚台里的墨迹还没干。
临衍看得心下好奇,又见书桌两侧两个巨大的书柜靠着墙,他一边瞥了一眼桌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又往书柜上摸。
若书房里果真如外头所言有一隔间为庆王私用,想必其机关当在其顺手之处。他沿着书柜上一排排旧书与摆件看去,其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寿山石雕成的蛤蟆上。
蛤蟆下头是一摞沉沉的纸,临衍心觉有异,其指尖还没碰得蛤蟆背,忽听身后一人道:“不是那个,你找错了。”
他迅然转身,只见庆王摇着折扇,老神在在,正坐在一张黄花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看着他——他到底什么时候进来的?!
临衍长剑还没出鞘,却见庆王身如鬼魅,其折扇“叮”地一声撞在蛤蟆背上。
却原来庆王先行发难,临衍来不及思索便以那蛤蟆挡了挡。寿山石雕的背上被青竹扇骨凿出一道烙痕,庆王冷笑一声,折扇一张,一扫,直往临衍面门袭去。
当世皇家弟子虽不修道却也多多少少懂些术法门道,便是自保也总好过我为鱼肉。但如庆王这般修为的皇室子弟也着实令临衍吃了一惊。
“明微心法?”临衍沉声道:“……此术失传多年,便是仙门之中也罕有人修行,你又从何处得来?”
公子无忌笑而不答,一柄折扇在他的手中如一柄开了光的短剑。临衍左突右进,既不敢闹出过大动静,又实在摸不准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那时在南安寺他调戏朝华不成险些被其一掌击毙,怎的半年不见,此人之修为竟这般突飞猛进至此?
纸张旧书被其折扇削得猎猎作响。一张白纸飘到地上,被公子无忌踩了一脚。
“你怎的竟怂成这般?”公子无忌冷笑一声,一挑一劈,临衍往黄杨木桌上一滚,单手撑着桌面道:“你专程在此等我?”
二人隔着木桌大眼瞪小眼,公子无忌看了他片刻,将折扇一收,道:“没劲。”
他长袖一挥,房中烛火燃得更暗,一豆孤灯将他的面庞映得扭曲如鬼。
为何在你自己的地盘上还这般鬼鬼祟祟?临衍的疑问尚未宣之于口,只见公子无忌将折扇一收,挑眉道:“我还当是个何方人物,原来当真是个又怂又软小白脸。”
临衍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又听他道:“也不知她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
“……”
临衍心感怪异,却又实在无法将庆王的不阴不阳之色往他处想。他犹豫了片刻,心知对方方才点到即止,权作试探,便顺势道:“你有话想对我说?”
话确实是有。
公子无忌方才往前院走了两步,忽而灵光一闪,料得此地或有后招,果不其然他等了片刻便等来了这一条鱼。此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临衍同他平日里往来的王孙与朝堂之人自不一样,他又同神界之人不大一样。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喊人来将其一举拿下。
此时孤灯如豆,二人隔了个冰冷的黄杨木桌与几张白纸,待二人略过了两招,公子无忌想明白了。
“我来瞻仰一番你的英姿,”他笑道:“素闻天枢门首座弟子之行止甚有君子之风,那日我往天枢门寻你不见,正好奇得很。”
——我的英姿你不是早在南安寺看过了么?临衍鸡皮一抖,道:“你有求于我?”
“笑话,”公子无忌将折扇一张,道:“本王出身贵胄,要什么没有,怎会有求你个乡野村夫?”
“……”
临衍瞪了他片刻,道:“说吧,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