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嫡长,且不提长字,只说嫡。那日我请步惜晟到都督府问话,步惜尘与他同行,我观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步惜晟心里是憎恨这个嫡出的弟弟的,那这封遗书里又为何提到他?”
“先说高堂,这高堂指的应是恒王和恒王继妃,恒王也倒罢了,继王妃宋氏跋扈狠毒,必非善待庶子之人,步惜晟为何要提她?”
“不要说这些是因他的情绪而写错的,先看看这封遗书通篇的墨迹再说话。步惜晟的字很端正,蘸墨饱满,其中有几个字的墨迹甚至过于饱满,险些就要糊了。我听说他自幼习武,多年来未曾荒废,说明他是个坚毅律己之人,这样的人会允许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封信出现这等瑕疵?不要说是情绪所致,且看这几个字——高堂、嫡长、不孝子!步惜晟是个聪明人,聪明到明明是自杀,却处处留下疑点给人查。一个将死之人,在死前能布下如此多的线索,心理承受能力必是强大的,因此我不信他会被情绪压垮,别的字都干干净净,偏偏在这三个词上出现积墨。因此,我更倾向于这是他故意而为的。”
“其三:这封遗书的开头没有称呼,没有言明是留给谁的,从后半段的嫡妻的交代来看,很像是写给妻子的,可是遗书的落款写的却是‘不孝子晟’,读起来甚是古怪。”
“其二:他是恒王的长子,哪怕是庶出,他也是名副其实的长子。当今亲王里,五王爷膝下只有公主一人,而先帝的其他皇子及其血脉都已不在了,步惜晟在这一辈的皇室宗亲子弟里是最年长的,他为何要写下‘嫡长’二字?”
“其一:自杀有蓄谋自杀和激情自杀之分,自杀者亦分三种——一种人生无可恋;一种人对世间人事还心有牵挂,却因人生失意等等的原因想要逃避,结束性命;一种则是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这类人的精神状态难以预估,因此其行为不能按常理分析。步惜晟精神正常,他属于第二种自尽者,且是蓄谋自杀。从他的遗书内容上来看,他对世间之事尚有牵挂,比如高堂、兄弟、妻儿,在这种情形下,他写遗书时的心情定是矛盾的,而人在心情矛盾时,思维会产生错乱,即说话前后颠倒、前言不搭后语等。可步惜晟的遗书里,我没有看到这些,他从幼时之志说起,说到少年青年时苦练武艺,说到壮年时在功名上的失意,清楚有序地交代了自尽的缘由,然后才交代身后事,交代身后事的遗言同样是有序的,先是高堂,再是兄弟,后是妻儿。遍读整封遗书,给人的感觉是清晰有序的,但是看看他的字,字虽端正,婉转处笔锋却微抖,这说明他在写这封遗书时情绪是有波动的。但情绪的波动却没有影响他的思维,这又说明什么?说明他在写下这封遗书前,心里就已经想好要写的内容了。”
暮青一眼扫过去,高氏一惊,见她将那遗书一展,道!
高氏不耐,问道:“都督说,妾身夫君的遗书里有破案的线索,如今遗书都督也看了,案子可能破?”
元修有些呆怔,回过神来后有些无辜,他说什么了,她要如此瞪他?
这一抬头,怒火未敛,少年的眸底似有烟火绽放,绚烂逼人,平平无奇的眉眼霎那间被那烟火点亮,有那么一瞬,竟令人屏息。
仿佛应她心中所想,身后那手写罢,意犹未尽地在她后腰上挠了两下,顺道捏了一把。这一把捏得说重不重说缓不缓,却勾人至极,暮青腰身往下的半条腿险些麻了,心中不由怒火升腾,猛地抬头!
暮青顿怒,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倒是山崩于顶而面色不改!能正经一点吗?
娘子心向为夫,甚慰。
暮青皱眉,内心正人神交战,那只不老实的手还在她后腰挠。
无需顾忌我,无妨。
暮青没动,任他挠,因她感觉得出来,他在写字!
步惜欢立在她身后,面容冷峻,神情傲娇,月杀的神态被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哪知避在暮青身后的那只手却在她后腰挠啊挠啊挠。
暮青一愣,没有回头——站在她身后的只有步惜欢。
这时,她的后腰却忽然被人挠了一下!
暮青不接话,只低头看信,看起来似乎是沉浸在案情里,没有听见元修的话。
“你是不是在顾忌何事?”元修皱眉问,她查案从无顾忌,连当朝相国之罪她都照揭不误,还有何事是不能说的?
这回元修觉出不对劲了,以往断案时,暮青总能注意到他人注意不到的线索,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案情分析,那分析往往令人叫绝,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到底哪儿比人强。可今儿她却一连两回都不出声,之前她可是信心满满能从步惜晟的遗书里看出线索的。
“嗯。”暮青又应了声,声虽清晰,却因低头看信而看不清神色。
习惯了暮青断案时语如连珠,她只应了声,元修还真不习惯,“你也只看出了这一个不同寻常之处?”
暮青闻言只嗯了一声——何止如此,疑点至少有四处。
这一打岔,元修便分了心,暮青的话他自然要答,因此目光又落回她身上,说道:“步惜晟是恒王的长子,何来嫡长之说?嫡也倒罢了,长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暮青看见元修的神色,心里一紧,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元修眉头深锁,将步惜欢打量了一眼,面露深思神色,这小子的气度怎觉得不同以往?
步惜欢垂着眸,门外月色清冷烛光薄白,渡在男子的容颜上,眉宇间似生了层薄霜,莫名慑人。
暮青看罢,忽然回头望向了步惜欢!
这信条理清晰,墨迹饱满,笔迹端正,但婉转处笔锋微抖,其中有几个字出现了积墨,险些糊成一团。
信里如是写道:“吾幼承教诲,立志报国,苦习武艺,寒暑不改,而今而立之年,一事无成,万念俱灰,故留此书。吾妻高氏,孝勤恭俭,吾去后,望奉养高堂,和睦嫡长,教诲子女,勿忘勿念。不孝子晟留于元隆十九年二月初十。”
那信收在信封里,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遗嘱。
高氏一听此言,果然无心再问别的,急急忙忙从袖中将信拿了出来。
“你夫君的遗书可带来了?”暮青没解释,为防高氏问个不停,她又补了一句,“他的遗书里留有破案的线索。”
“那是?”
暮青听那贱婢二字,皱了皱眉头,“不是。”
“妾身听屋里的丫头回禀,说都督去前院审了松春、松夏两个贱婢,可是她们恶毒弑主?”高氏进屋便问,眼里话里皆是杀意。
暮青在门口等着,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高氏便来了。
“没错,他临死前做了不少事来告诉我,他不是情愿自杀的。”暮青看了眼手中的毒阎罗,望向院中,春夜深深,宣武将军府里哭声扰人,她的眸底却似住着一潭清泉,永不被迷雾所遮,“我要看看他的遗书,他如此聪明,留下了诸多疑点供我查到这瓶毒阎罗,遗书里一定也有疑点可查!”
暮青在前院问案时,元修不在场,却听得懂她的意思,“你是说,步惜晟是被人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