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里依旧没有点灯,瑶芳摸了摸手里的短剑,循声转过头去:“换好了?咱们已经出城了,得往东折行。东边就是宁乡县,正好报个信儿,叫他们有个防备。咱们不上岸,到时候得有劳曹大郎去送个信儿,将彭家姑娘们接出来,咱们一道走。”
彭敏是姜长焕没过门的嫂子,自然是赞成这样的安排的。倚着板壁,姜长焕突然问道:“你怎么安排得这么妥当的?”
瑶芳低声道:“你们家的亲戚,好脾气的没几个,我爹时常与楚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不许我早些安排了好逃走么?”
这也是实话。姜家宗室里头,虽有姜正清这样的正派人,脾气暴戾的委实不少。他们明知道擅杀是罪过,还是忍不住手痒。有诱杀普通百姓的,有的连地方官员、派往王国的属官,统统不放过。最狠一个肢解了自己的老师,理所当然地被夺爵幽禁而亡。此外又有种种恶行,烝母报嫂都不算个事儿,骇人听闻的事儿哪代都有。
姜长焕低低地应了一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明明一开始是自己来护着媳妇儿的,现在好像是媳妇儿在安排一切,一种吃软饭的感觉油然而生。
贺平章在睡梦里哼唧了两声,瑶芳忙拍拍他,轻声哼着歌儿哄了一阵儿。小宝宝咂吧咂吧嘴,黑暗里发出轻微的“biubiu”声,又睡熟了。忽然,船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小宝宝又哼唧了起来。瑶芳一面拍着他,一面问:“怎么了?”
对面姜长焕已经猛地站了起来,他长量并未长开,还没够着顶篷,曹忠个儿高,立时撞了头。啪!这是姜长焕没站稳跌跤的声音。
“姐儿,天太黑了,雨又大,江水在涨!再走下去怕翻船呐!”何妈妈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瑶芳咬牙道:“顶住了。纵不能再往前走,也不能就这么搁江里!总得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到天亮才行!”
何妈妈胡乱点着头:“哎哎!阿管呐!咱们寻个能停船的地方呗。”
管妈妈的声音隐约地传来:“那还得往前二十里,有个野渡!”
曹忠坐不住了,对姜长焕道:“二郎,我也会摇船,去换一把手吧,那个野渡我知道的。”
【知道你不早说!】姜长焕的声音却很稳:“有劳曹大哥了。”等曹忠出去之后,他却又寻瑶芳:“你还有刀么?给我一把,棍子也行。”
兵器就在手边,瑶芳摸了把刀给他:“这个你用得惯么?”因是自己使的,就比寻的刀剑小了一些。
姜长焕拿到手里掂了掂:“行。你坐好了,别乱动。这雨到了天明也未必能停,担心也没用,先睡吧,我去拿铺盖。”
一个熊孩子突然变得这么懂事,真比楚王突然出来说他是开玩笑的还不可思议。瑶芳道:“我等船停了再睡,天明雨要再大了,也走不动,白天再歇息吧。”
又过了许久,夜色如墨,管妈妈才进舱里来,除了斗笠和蓑衣,将脚上湿鞋子去了,一面说:“姐儿,到了野渡了。雨可真大,水涨了许多,亏得那根桩子不知道是哪朝留下来的石头……”
瑶芳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等到曹忠将船系好,进了舱里,才安排众人睡下。姜长焕道:“你们都是女人,我和曹大哥守夜。我先守上半夜,曹大哥先歇息。”
曹忠忙说:“我不累,我守吧,只求到宁乡的时候,将我妻儿带上。”
姜长焕捏了捏瑶芳的手,代为答应了:“好。”
青竹将舱内的帘子拉上,瑶芳等人在船尾,曹忠与姜长焕在船头,各安下地铺,铺上了被褥。主仆又小声商议,于后半舱内亦轮番歇息。青竹与管妈妈守上半夜,绿萼与何妈妈守下半夜,叫瑶芳姐弟俩安心休息。瑶芳也不敢睡踏实了,皆是和衣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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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次日瑶芳醒来,天色依旧昏暗,贺平章也有了清醒的迹象,瑶芳将他抱起,熟练地换了尿布,等他肚饿要哭时,才推醒管妈妈给他喂奶。
姜长焕与曹忠也醒了,隔着帘子问:“起了么?”
青竹与绿萼手脚麻利地收拾起被裸奔,瑶芳拢笼头发:“醒了。”
待收拾妥当了,才拉起帘子来。
何妈妈愁道:“船上水不多了,这样的河水喝不得,可如何是好?”野渡周围本无人烟,大雨之时,连路过的人都没有,瑶芳抬眼望去,岸上一条小路也看不见。低声吩咐:“别那么讲究了,有得吃喝就不错了。我记着这里到宁乡还有二十里?”
曹忠接口道:“是,二十里外有渡头,从那里上岸,再走二十里地,就是宁乡县城了。唉,就是雨太大赶不得路。”说着也往外看,雨幕连了天与地,河里浊浪滔天。瑶芳准备的船不算小了,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若强行出航,怕也要被打翻,想想昨夜,居然能冒雨逃得这么远,真是苍天保佑。
瑶芳起身道:“先生火做饭。”舱板下面柴米都是现成的,清水也有两桶,又有几罐子腌的咸菜,并一些菜蔬。板壁上还挂了十几条腊肉,对面还有十几条咸鱼。
何妈妈煮了一锅白粥,洗了几个鸡蛋丢到粥锅里一同煮熟了,捞出来剥了壳。又切了几碟咸菜,摸出几条黄瓜来:“菜蔬放久了也要蔫坏了,先尽着鲜的吃了吧。”
大家都没有什么胃口,胡乱填了些东西,何妈妈又去洗锅盆,先拿河水冲了残渣,再用清水冲去河水留下的细小泥砂。做完这些,贺平章又不肯消停了,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转,瑶芳心头一酸,将他抱了起来:“你乖了,阿姐在这里,你不要哭啊,娘好着呢。”
贺平章脆生生冒出一个字来:“娘。”
瑶芳手指轻轻地抚过他的眉毛:“你乖乖的,娘就会没事了。”
瑶芳平素带他的时间也不少,贺平章找不到母亲,看姐姐地旁边,也不哭闹地瞅江面,嘴巴里“咿咿呀呀”也不知道说的是哪里的方言。
等到贺平章又肚饿的时候,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下来。曹忠看了看系舟的石柱,焦急地道:“江水又涨了。”
姜长焕道:“不要轻举妄动,这里一船妇孺,船翻了谁都讨不着好。”
瑶芳将弟弟交给管氏,对青竹道:“将家什搬过来,咱们印点子东西,给楚逆一个大礼。”她要印招贴!曹忠与姜长焕闲着焦躁,都来帮忙,支好了架子,何妈妈也将下一顿饭做好了,白饭菜粥,炒了一盘子腊肉。
饭菜并不丰盛,何妈妈尴尬地解释道:“看雨不停,怕以后没得吃,就少做了些。”
姜长焕举箸道:“这样就很好。”抱着碗,坐在瑶芳身边闷头扒饭。
如是等了三日,淫雨少歇,船上人都等不急了,决议前往宁乡。这二十里水程却走得十分艰难,河面上飘浮着淹死的牲畜、大断的树枝、快到渡头的时候,瑶芳还隐约见着河水里有大团黑色的水藻一样的东西,一个浪下去,又不见了。
未到渡头,便听江中有人喊:“前面的船少歇!能搭一程否?”
姜长焕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惊疑地问曹忠:“我怎么听到大哥的声音了?”
两人奔向船头,瑶芳还没认出这人的头脸,姜长焕已经确定这是他哥哥了:“大哥?”
“二郎——”姜大哥的声音已经劈了。
江水还未平静,船行得七上八下,好容易到了姜长炀跟前,只见他头发也散了,衣服全脏了,抱着一段浮木泡在江水里。姜长焕抱了一条长绳抛给他,曹忠出力,将人拖了上来。
姜长炀在细雨中趴在船舷上吐水,吐完了水,喘-息着说:“别急着往北,逆贼封锁了道路。”
姜长焕道:“我们想先往东,过宁乡的时候报个信儿,接了大嫂一同走。”
姜长炀苦笑道:“这都几天了?他们怕早就知道了,接了她也好,只是我岳父是走不了了。早知道就早些个将她娶过门儿,现在也好跟你们在一处了。”他想给妻子一个隆重些的婚礼,想明年宗室选拔时争个实职,也好让妻子风光风光。哪想到楚王这货反了呢?
姜长炀恨楚王恨得牙痒。
何妈妈从舱底又翻出一套粗布衣,递给曹忠后自下去温饭。
等姜长炀换好了衣裳吞了一碗粥,宁乡渡头也近在眼前了,这处渡头有人看守,也有几个艄公摆渡,趁些钱好养家糊口。今日却透出一股荒凉,曹忠好了几声都无人应答,跳上去一看,渡头边的棚子里一片狼藉,像是逃荒的人才走了一样!
曹忠慌忙来报告姜长炀:“大郎!宁乡情况不对!我想回家看看!”姜长炀也跳上岸,喊了几声亦无人应答,沉声道:“我与你同去!二郎与小娘子不要上岸!明日此时,我若不回来,你们就想办法绕路北上!”
姜长焕急道:“那你呢?”
姜长炀没应声,背对着弟弟摆手道:“听话。”
瑶芳正在两难之间,抱着弟弟站在船头,犹豫着要不要嘱咐姜长炀找不到人就回来。忽听得一声猫叫。瑶芳眼睛一亮:“霸王!”姜长炀也知道未婚妻养了一只叫霸王的猫,面上显出笑来:“阿敏!”这可真是太好了。一行人齐齐露出了笑容。这真是数日奔逃中遇到的第一件好事。
岸上船上都循声望去,之见一直脏兮兮的肥猫小心翼翼地从房后探出头来,它身上黄白条纹的皮毛已经脏得快看不出本色了,然而那肥球一样的身型却骗不了人,果然是霸王!
这下瑶芳也撑不住了,笑着要上岸,口里说着:“谢天谢地!本来要去宁乡找人……”话音未落,却见霸王身边转出一个高壮的身影来!
这不是彭家姐妹中的任何一个!
来人哭着扑到姜长炀脚下:“姑爷!逆贼围城,城破前,我们娘子并两位小娘子……被老爷杀了!老爷将娘子和两位小娘子推到井里活活坑杀了!他自己带着大郎骑马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