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是我想要你的命?所以你百般遮掩,以为这样便是赎罪了吗?”皇后笑声凄厉,字字哽咽,“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为什么你始终不信,我若要害你,你还有今日吗?在你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她倚着柱子,忍了这么多年的眼泪如泉涌而下,哭得撕心裂肺,“从鹊背弃我,你也背叛我,我守着一个不知道身份的孩子日日痛苦,把自己都逼疯了!都说我冷漠,可有谁是天生没有心的?你只会愧疚,只会补偿,只会小心翼翼的给予一切,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解释,我要知道为什么!你若对我真心,为什么和从鹊一切背叛我?若无真心,又为什么把我困在这深宫里这么多年?为什么?”
“因为朕想留下你!”
文帝听着她一声声的控诉,眼泪也溢出来了,他闭了闭眼睛,喃喃道:“从蓉,因为朕想留下你。”
皇后痛彻心扉,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留下我?呵呵,我的陛下,你真是糊涂了,你莫非忘了,当初我为了能嫁给你,和我族人断绝了一切关系,我早就为你留下,为你放弃了一切!可你现在来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下我?哈哈哈,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文帝动了动嘴唇,他很想说什么,可又拼命在忍着,喉咙处又漫上腥甜的味道,他硬生生憋回去了,眼中的光亮又黯淡了些许。
“我当初已经不求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怨不得任何人,你把我当成从鹊的影子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想生下我的昭昭,带着他回西夷……可你呢?你趁我产后虚弱联合从鹊换走了我的孩子,你唯一没想到的是我当时还有意识……我处在半睡半醒之间,不愿相信,不敢相信,恍然间以为是做了一场梦,所以到头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昭昭!你困住我,不准我迈出皇宫一步,我装疯骗你,结果却真的把自己逼疯了,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太可笑了!”
皇后轻声呢喃自语,“我曾经以为,从鹊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君,可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大梦……也许一觉醒来,我还在躺在大草原上,睁眼便是澄净的蓝天,我从来没有进京来找从鹊,也没有遇见过你,这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她仿佛万念俱灰,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念,比文帝还像个将死之人。
文帝心中大恸,脱口而出:“从鹊跟我都没有对不起你,她是为了保护你,因为当时……你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皇后抬起头,面上一片茫然,她没有办法理解文帝这句话的意思,她父母亲人族人都还好好的在西夷……什么叫,当时她已是从鹊唯一的亲人了?
文帝自觉失言,皱紧了眉头。
皇后步步相逼,冷声道:“难不成你还要守着这些事情到死吗?除非你叫我陪葬,否则我一样会知道!”
文帝抚着额头,沉默半响,长叹一声,低低道:“当年,西夷强势,虽比不上大景人多势众,但信奉圣女和神殿,上下一心,对大景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于是先帝故作贪恋美色,强娶西夷圣女,也就是你姐姐,为的便是从内部瓦解西夷。你当初刚至帝都,对朕说是偷跑出来找姐姐的……但事实上,是你父母亲想让你继承你姐姐的位置,去当圣女,而你不愿,这才跑出来的,是不是?”
皇后木木地点头,的确是这样,因为西夷圣女,也就是听上去美好,但规矩甚多,必须终身不嫁,日日呆在神殿静心祈祷,进食只能饮水茹素……日子比苦行僧还要不如,当年她正值妙龄,性子又野,哪里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文帝苦笑,“可你没有想过,西夷圣女地位崇高,如若无人继任,西夷必起内乱……你跑出来,正合了先帝的心,所以当初你姐姐百般阻止你嫁给朕,想让你回去,而先帝面上反对,实际却是暗中推波助澜,若非如此,我们再怎么坚持也没用的。事情正如先帝所料的那般进行,没了从鹊做圣女,你又跑了,你父母亲的地位不稳,正是西夷乱之始也。”
皇后强自冷静,哽咽道:“后来呢?”
“当时先帝膝下几个皇子,朕虽是嫡子,却并非最出色的,先帝找了朕,给了朕一个考验,成了,江山美人兼得,不成,便是失去一切,”文帝蓦地嗤笑了一声,颇为自嘲,“他让朕暗中带兵趁虚而入,引起西夷内乱……从蓉,你父母族人输了,他们都死在了那场内乱里。”
就是在那时,傅尧为救他而死,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不可能!不可能!”皇后发疯似的抱住头,尖声叫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为何我一点消息都没得到?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西夷年年上贡,我父母族人都还好好的!”
“两方都封锁了消息,经过内乱,西夷也元气大伤,只能臣服大景,年年上贡,而你……你当时已跟他们断绝了关系,朕又刻意隐瞒……”文帝索性将一切都说了出来,黯然道:“可惜瞒不过从鹊,她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伴在先帝身边,只凭蛛丝马迹就猜到了一切!”
皇后面色惨白,心脏像被人剖开,血淋淋的疼,她捂着心口,忽然想到当年,从鹊还在的最后一段日子,她那时还觉得姐姐变了,从温柔美好变得沉默抑郁,她还以为是从鹊和文帝之间有私情所以心虚了,然而……最糊涂的原来是她自己。
“朕跟她时常暗中见面,并非你以为的私会,而是朕跟她僵持不下,她深恨朕与先帝,想带你离开,离开灭族仇人,”说到‘灭族仇人’之时,文帝急促的喘了声,喃喃道:“而朕想留下你。当时先帝重病卧床,你们都有了身孕……”
从鹊一心想带妹妹离开,却在他的话中沉默了,他只问她,忍心让从蓉去面对那些残忍的一切吗?他只告诉她,瞒着从蓉,留下从蓉才会让她唯一的亲人得到幸福。
他永远忘不了从鹊那时的表情,莫大的痛苦,无尽的悲戚,想要凄声尖叫却不能够……大概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那时的折磨。
那段时日,他日日噩梦缠绕,不得安宁。
“……孩子带给了从鹊希望,西夷信奉洛迦神殿,天生蓝眸的女孩百年一出,被奉为最纯净的血脉,生来便是圣女,只要从鹊生下的孩子有一双蓝眸,她就能带孩子回西夷,夺回一切,报仇雪恨。”
这一点,皇后比文帝更清楚,因为西夷一直有一个传说——当蓝眸之子在草原降生,欢呼吧,庆祝吧,那是洛迦神的转世,在他的带领下,西夷将踏碎牢笼,主宰更广阔的大地……
皇后在西夷长大,自小受这种观念的熏陶,就算她嘴上说不信,骨子里也有种敬畏,是以她每次对上骆昭翊的眼睛都会愣神,甚至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
“但是从鹊失望了,她生下的孩子并没有继承她的蓝眸,反倒是你,从蓉,你生下了昭翊……”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嘴唇颤抖,缓缓道:“朕跟她做了一个交易,留下你,换了孩子,让她带着昭昭回西夷……”
当时,有那么一刻,他真的想杀了从鹊,一了百了,可从鹊太聪明,握着太多筹码,对他也太防备,他不敢赌。
他对骆昭翊百般疼爱与纵容,一方面确实是喜欢这个孩子,另一方面却是深深的愧疚和补偿,因为他曾经放弃过这个孩子。
文帝知道,一直都知道皇后对骆昭翊的折磨,可他选择了引而不发,甚至是逃避的。
午夜梦回,文帝都会惊醒,梦到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血淋淋的模样叫着父皇,之后他会越发的愧疚,送去更多的补偿……他每回一想都觉得心里疼得喘不过气来,旁人只看到他的太子生来尊贵,是天之骄子,可包括他,从来没有谁真心的,纯粹的对骆昭翊好过。
甚至他们赋予他的,都是在疯狂之下不正常的心态,都是无尽的折磨,无尽的死循环。
“砰——”
殿外,忽然传来大树倒塌的声音,一道白色的身影渐渐出现在门边,骆昭翊神情麻木,手上木屑与血迹参杂,左边心脏的位置渗出一大片血迹,他似乎毫不在意,微抬的眼眸,墨中透蓝,似夜映晴空,静到了极致,也冷到了极致,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茫冷寂,叫人一看就恨不得立即死去,也不要再体验这种撕心裂肺,烈火焚烧的苦痛。
皇后无力地扶着柱子,几乎瘫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哆哆嗦嗦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紧紧攥着心口处的衣襟,时至今日,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因果循环,什么是痛彻心扉,疼得整个人都要痉挛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原来……这才是她百转千回也不想经历的噩梦。
她甚至后悔了,她宁愿文帝瞒她一辈子。
然而这却是她自己处心积虑得到的答案。
皇后大笑起来,疯了?清醒了?亦或是又疯了?曾经是梦,还是如今是梦?
可不可以下一刻就死去,如此再也不用面对此世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