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央宫,有一个顶大的蒙古包。
它高大、华丽,由里三,外三,内三,共九层,垒垒而成。结构新颖、繁复,也象征着权势与富贵。加上一些附属的小蒙古包,就连成了一个防御型的桶状,组成了阿依古长公主的住所。
这是哈拉和林和临安、汴京等南地完全不同的特色。便是皇族中人,也可各凭喜好,住汉宅,住蒙古包。在哈拉和林,甚至还有一些西化的建筑。可以说,这里是一个融合多民族、多物种的奇葩之地。
正如奇葩的阿依古长公主——
这个北勐最有权势的女人。
有人说,她狠毒如蛇蝎,也有人说,她和蔼慈祥,美丽大方,是北勐最闪烁的明珠。
众所周知,先帝对几个公主都极为宠爱,怜惜之心从不比皇子少,甚至于,由于对女儿少了对儿子那么严厉的管教与要求,反倒怎么看怎么顺眼。故而,北勐的几个公主,都是骄纵跋扈的。
而阿依古长公主,则是此中的佼佼者,善文习武,素有才艺,得先帝赏识,又扶新皇蒙合为帝,从此可得享一世荣华——
于是。
阿依古成了北勐的一个符号。
女人中的女人,人人称羡。
然。
本该繁华喧嚣的喏央宫,此时,却很安静。空气中,也似乎凝固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从新皇登基以来,北勐局势看似平和,却暗藏激流,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掀起另一番腥风血雨。故而,但凡局中之人,莫不小心谨慎,身处漩涡之中的喏央宫,更是如此。
茶几上,是袅袅的清茶。
罗汉椅上,铺着软毯,阿依古斜斜而倚,精致的面孔,慵懒的姿态,雍容而温和。或非她眸底那一层刀尖般锐利的色彩,几乎半分都看不出,她对于坐在对面的不速之客,有何不悦之处。
“丞相的顾虑,本宫已知晓。丞相的关切,本宫也收下了。但多事之秋,为免多生事端,丞相还是请回吧。”
她罗汉椅的对面,坐着的人正是北勐大丞相纳木罕。他环视一眼蒙古包内全一色的汉式家具,眉头紧蹙,不答反问。
“公主何时喜上了这些物什?”
阿依古是一个坚定的北勐主义者,对近些年强势入侵的汉家文化,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可这新换上的家什,却表示她的心境,正在慢慢发生改变。
纳木罕的疑惑是有理由的。
可不代表了阿依古会卖他的账。
“这是本宫的私事。”
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足以让纳木罕打退堂鼓了。
可这位丞相大人,却没有走。
看着阿依古,他微带皱纹的脸上,浅浮一层淡淡的温和,那是一种很少能在他脸上寻见的表情。而他与阿依古的关系,似乎并没有阿依古表现出来的那么疏远。
至少对公主之尊的她,纳木罕并没有表现出害怕、紧张……甚至都没有太多的恭维。
“苏赫回来,就不让我见见吗?”
阿依古面色微变。
放下茶盏,她抬眼直视他,身姿有些僵硬,语气却依旧平淡无奇。
“呵,丞相要见苏赫有何难?陛下晚些时间在万安宫设宴,想必不会不邀请丞相大人的。丞相又何苦在这里强插一脚,叨扰我母子相聚?”
纳木罕目光里有掠过的暗影。
又迟疑片刻,他说:“公主当真要如此绝情?”
阿依古轻抿的唇角,满是不悦。
“丞相自找的。不要让我撵人!”
纳木罕轻轻一笑,“很快苏赫就过来了。我见见他,又有何妨?再怎么说,我亦是他的……”
“纳木罕!”阿依古早就练成的那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终于有了细微的裂痕。
死死盯着纳木罕,她手指紧紧捏着茶盏,像是要捏碎了它——也捏碎了他。
“滚!”
当朝最有权势的长公主下了逐客令,哪个还敢不滚?
纳木罕慢慢起身,迟疑着,却没有滚,而是走到她的面前,慢慢蹲身,双手轻轻撑在她的膝盖上,抬头望她时,那一双布满鱼尾纹的眼睛,微微眯起,似在笑,又似嘲。
“一大把岁数了,少动肝火。你身子本就不好,何必为我这样不识趣的老东西怄气?”
转瞬,他指了指茶几上的几包药。
“陆机写的方子,我特地差人从南边最好的药堂抓回来的药。回头记得叫兰珠给你熬着喝,煎法还与往常相同,一包药,三碗水,第一次煎,时辰……”
“闭嘴!”
阿依古双手止不住颤抖。
“你没听见本宫的话?”
“听见了。”纳木罕微微一笑,“说完我就会滚。你看看,性子还是这样急,看来这些年,你白念了那些经。一会儿在小辈儿面前,可得端住了,尤其见着了儿子,你好好跟他说,切忌动气——”
“我的事,我的儿子,你少来操心。”冷厉的说罢,阿依古微微眯眼。
“丞相还是多操心一下自己的侄子吧,我那个四弟,整日疯疯癫癫的去闹塔塔敏,把北勐皇室的脸都丢尽了,你这个做舅舅的,就这样瞧着,也不兴管管?却有心思来管本宫的事?还有——”
微顿,她笑了。
笑容里带了一丝嘲弄,还有一闪而过的,看不见,摸不着,也触不到的忧伤。
“听说前日陛下又赏了几个花朵似的小娘给丞相大人,你便是轮流享用,新鲜感也还没过,何苦在我这里来假惺惺,找不自在?”
纳木罕怔怔听着,不语。
终于,阿依古一根手指头慢慢伸起,指着蒙古包的帘门。
“丞相大人,好走,不送——”
这么损的话,真够人喝一壶的。
纳木罕苦笑一下,扶着膝盖直起身,像是蹲久了有些受不住,身子虚晃一下才站稳。
睨着冷面冷情的公主,终是弱弱一叹。
“你便那样想吧。”
他往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朝她深深凝视一眼。
“苏赫如今回了哈拉和林,喏央宫中的几个面首,公主还是遣散了吧,免得落到苏赫耳朵里,令他难堪。”
阿依古面色惨变。
她盯着纳木罕,久久,那一只手才虚软下去,落在椅子上,身子也软倚下去,轻轻阖上了眼睛,像是突然间就没有了力气一般,不阴不阳地淡然出口。
“滚吧!”
纳木罕蹙了蹙眉。
“阿依古,你何时变成了这般?为何要做这种遭人口舌……又侮辱自己的事?”
阿依古不睁眼,却笑得凄厉,那高丨耸的胸口,不停地起伏。
“纳木罕,你这话问得稀奇。几十年了?你,我,我们身边这些人,哪一个没有在变,你在变,大家都在变,为何我却不能变?你以为,我这样的妇人,活着容易吗?就许你们男人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不许我在痛不欲生,孤单寂寞时,找人来安慰?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纳木罕低垂着头。
手和脚,都是僵硬的。
他走不动,那一道门像有千里之远。
看着渐渐失态的阿依古,他的语气,像一颗霜打的茄子,再无朝堂上的半分狠戾。
“阿依古,若上苍肯再给我一个机会,那我一定……”他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
接而,是一阵利爽而清脆的笑,伴着一声“阿娘”的呼唤,阿依古的小儿子乌日根撩帘进来了。
“噫,丞相大人也在?”
乌日根约摸十七八岁的年龄,是个精神的大小伙子,穿着马靴,提着弓箭,看了一眼纳木罕,又看向瞬间从椅子上坐起的阿依古,笑容满面走了过去。
“阿娘,听说我大兄回来了,我待地骑马来会一会他。今天便要阿娘看看,是他的刀剑厉害,还是我的弓箭射得远——”
阿依古勉强一笑。
“傻子,哪有和大兄比这比那的?去,那边坐好。”
“哦。”乌日根吐了个舌头,把弓箭挂在蒙古包的架子上,回头看纳木罕还顿在那里,左不是,右不是,要走,又不好走的样子,笑着就拉椅子,盛情地邀请。
“丞相大人快些来坐,我大兄你定然也不曾见过,听说是那顺巫师的得意弟子呢,我可好奇得紧,想来丞相也好奇,我们一起坐等吧?”
“世子殿下——”纳木罕很想留下来,可看了一眼阿依古不怒而威的面孔,尴尬地笑了笑,拱手就要辞别。
这时,蒙古包外再次传来侍从的禀报。
“长公主殿下,金印大王和那顺巫师求见。”
阿依古脸上,有一刹的紧张。
那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小小紧张,慌忙地抚了抚鬓发,又理了理衣衫,她这才整理好自己,坐直身子。
“快,快请殿下进来!”
纳木罕见她没有撵自己,就也厚着脸皮留了下来,等到萧乾与那顺入内,赶紧上前请安。
“微臣见过王爷。”
看见堵在门口行礼的纳木罕,萧乾目光幽幽一暗,止住脚步,抬首看一下阿依古,又侧眸望那顺,声音满是严肃与疑惑。
“母亲,师父,这位是——?”
那顺自然是认识纳木罕的,可不待他介绍,阿依古便抢了先,用不冷不热地语气道:“我儿,这位是纳木罕丞相。他过来给母亲送些药。”
她指了指茶几上的药包。
这……其实是不合事宜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