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击败徐佑的是谁,并不重要,其实陆绪不愿意承认,在他内心深处,对徐佑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已经强大到再也承受不起失败的打击,所以只能假手他人,为自己出这口恶气。
魏无忌连饮三杯壮行酒,在一帮士族子弟的吹捧声中,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和澎湃,缓步走向高台。高台正中早布置好了两个蒲团,一东,一西,距离十六步,喻示《春秋》的一万六千余字。
撩起袍摆,屈膝跪坐,身子端正如松,配上气宇轩昂的外表,魏无忌的初次亮相,便博得了阵阵喝彩声。
顾允亲自斟了两杯酒,看向徐佑,轻笑道:“等你得胜而归,我再陪你饮这杯酒!”
徐佑起身,走开几步,回头洒然一笑,道:“且看我温酒斩华雄!”
入得高台,居于东,徐佑双手交叠,俯身下拜,道:“今日有幸聆听魏郎君教诲,佑委实喜从心来。你我辩诘,只为穷究圣人玄意,非为胜负输赢,不知魏郎君可赞同吗?”
魏无忌道:“正是此理!”
他还能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从来都站着道义和道理,哪怕再虚伪和恶心。
两人对坐数息,魏无忌先忍不住,道:“敢问郎君,何谓春秋?”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徐佑以司马迁的话来应对,显得平稳有余却并不出奇,道:“简而言之,春秋,乃微言大义!”
魏无忌点点头,至少徐佑已经入了门,非是那些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又问道:“春秋有三传,左氏,公羊和谷梁,徐郎君以为何人为上?”
这话问的刁钻,自古以来,春秋三传的优劣都是争议的焦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哪能轻易的分出好坏?
徐佑岂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淡淡反问道:“魏郎君以为呢?”
“三传各有其长,各有其短,若非要一较高下,自然以《春秋左氏传》为上!”
“愿闻其详!”
“《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若三者皆取其长,而弃其短,《左传》记事比《春秋》多了二十六年,既注疏了《春秋》的经义,也补充了《春秋》未尽的史料,更订正了些许经文里的谬误,仅以此论,远胜公谷二传!”
这倒不失公允之论,但辩诘就是如此,对与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依仗口舌之利和满腹学识,将对方的言论驳倒,让自己的言论站稳脚跟。
徐佑摇头道:“郎君此言差矣!左传虽然详于记事,可公羊、谷梁详于诂经,三者侧重不同,以你之间来分高下,未免太过儿戏。正如去年扬州大熟,仰赖风调雨顺之功,那是风功劳大,还是雨功劳大呢?”
此言一出,众皆哄笑,魏无忌不敢再轻视徐佑,手指轻叩掌心,稳住情绪,将徐佑的话原路奉还,道:“愿闻其详!”
“诂经必须依经训解,所以春秋所无者,公羊、谷梁未尝言之;记事则不然,要有始有终,所以左氏把事实列在经文之前,以叙其始;把事实置于经文之后,以终其义。春秋经文所无者,而左传特记述其事;或为春秋所有者,而左传不记述其事。因此,西汉诸多博士曾说左氏不传春秋,而以公羊谷梁最得春秋真意,正是这般的道理!”
自从唯物主义辩证法从逻辑学里被提炼出来之后,所有的辩论都可以从中找到破解的法门,不管是一分为二的看问题,还是联系和发展的观点,只要掌握对立统一的这个核心规律,无论是儒、道从名家学到的名辩术,还是佛门的因明学,都不值一提。
中西几千年后的巨大差距,根本原因是逻辑学的差距,徐佑自认经史子集未必就比这些饱学之士厉害,但他有两个无人能及的优点:一、学问是不断发展的,对经史子集的认知和注解也是在不断的完善和修缮,他有后世无数大师们研究出来的知识点,只需挑前圣先贤们的谬误之处,就完全可以震住像魏无忌他们这样的徒子徒孙;二、他恰巧掌握了唯物主义辩证法,辩诘这种事,单凭一张嘴,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别小看了这个本事,佛道论衡上千年,道门几乎没怎么赢过,难道是因为道士们的学识比不上和尚吗?并不是!只是和尚们精研因明学,所以打起嘴仗来没输过。
不过道门有个长处,吵架没赢过,打架没输过,因此一言不合就聚众造反,也直接或间接的造成了三武一宗的灭佛惨剧。
魏无忌默然,他敏锐的察觉到徐佑说的话并不全对,应该也有漏洞,可就是找不到反驳的法子。如此沉默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围观的众人大气不敢出,他们虽不在场上,却也能感觉到双方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甚至有人觉得,明明是两个文弱书生对阵,竟生生的有了沙场征伐的凌厉杀机,让人毛骨悚然。
“《左传》与《春秋》,经之与传,犹衣之表里,相持而成。若有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也不能知其真意。西汉诸儒尊公谷而轻左氏,故而终前汉二百一十年,未有一注本行于后世!”
“哦?”徐佑剑眉微扬,轻抚袍袖,风姿气度,无不领袖群伦,道:“那,郎君以为,春秋是经,还是史?左传亦仅是注本,或也是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