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脚下未歇,莫敢回眸,疾走约莫半个时辰,终是不耐,侧依独树,咳喘数回;回身偷眼,见其后影影绰绰,想是弄无悯并未跟随而上,青丘这方阖了眼目,两臂交错一紧,将那牛角环于身前,轻声叹道:“正邪对错,吾不欲深究;然城主宫主,皆高高在上,视吾若草菅。”
稍顿,青丘启睑,缓将那牛角自怀内取了,不想其上勾连一物,细细辨来,乃是一方锦帕,月白颜色,上绣得远山丘壑、流水瘦桥。青丘一掌托帕,一掌抚摩,端详半刻,泪随声出:“一丘......一桥,一丘......一桥!”话音未落,心哀手悼,惨澹之气,自五指出。
“伶俜如斯,方知得一人在侧,实乃大幸;现九泉相隔,两道废绝,天涯踏破,难望契阔,吾......“话音未落,五内俱崩。
“吾并非不知弄无悯言辞虚实,亦非仅为自全抑或慕其容姿,这便视宿雠如无物;吾解玄英之意——汝既舍身,吾必得千方百策,苟延性命;如此,方不悖玄英冀望!“青丘惨笑自语,半晌,将那锦帕近了眼目,本欲拭泪,无奈肝液早蒸,摩挲一刻,不知归处。
“玄英,”青丘将那牛角愈往胸前一拢,“虽说并肩恒难,然天恩不薄,吾尚有所托,可尽哀思。”
“若得转生,下世便允吾为牛作马,为尔踵呼。”青丘浅笑,软心酸鼻,跌撞向前。
夜走日叠,夕去朝来。青丘步步放脚,倒似走过百岁炎凉。待晨光熹微,晨风稍作,青丘远眺,见二里之外,得一镇。青丘环顾,见林边四下无人,这方撤了面纱,就着寒溪,漱齿濯面,半柱香后,收理仪容;将那锦帕持了一刻,青丘阖目而喟,忽而浅笑,将那锦帕一近远山,稍一使力,得浅淡眉印。青丘莞尔,然唇角初时上提,不过迅指,无奈下耷,脑内胸前,波澜无定。又再半刻,青丘方回神,缓将那牛角锦帕皆敛入行裹,这方起身,直往城郭。
待得城下,仰面见字,赤笔草就:“孤牰镇”。
青丘苦笑,心下暗道:此一名,倒是应景。话音未落,收臂将那薄纱紧了紧,这便抬脚直入。
城内无多大院,多是瓦屋;街边陈设,虽不奢靡,也算丰盛。青丘见时辰尚早,街上往来,不过八九,倒是卖浆贩夫,早早于街边布置起来。
青丘见一茶铺,自感口唇稍燥,这便上前,自怀内掏的二三平钱,轻掷过去,买了一壶碎茶。
店家见来人装扮,这便轻道:“客官想是日夜兼程,满面风尘。正巧在这摊上歇歇腿脚。”言罢,指了青丘边上一座,自引上前,将那瓷壶彩碗安置妥帖,径自返归,埋头收理其一干营生物件。
青丘念着容貌已丧,生怕为人所查,两指紧捻薄纱一角,一掌执茶,自下而上,顺面纱内侧,徐徐递至唇边。
一碗饮罢,青丘长纳口气,自觉百脉顺畅,倒也顾不得口内残茶碎渣,轻按行裹内牛角,径自喃喃:“若停于此地,购一宅院,依吾所存钱帛,尚可衣食无虞。玄英,此镇以牰为名,想来与尔有缘,汝可愿长居此地?”话音初落,青丘莞尔,又再接道:“吾定要寻一处雅致居所,门树庭花,葱郁馨芳。到时,便可同玄英把臂共赏——迎春见柳,度腊观梅,岂不惬意?”
思及此处,青丘解颐尤甚,抬眉见赤轮耀目,悬帜依风;然不过一刻,阳乌尽现,恍惚偷将清旭换火鞭,眨眉功夫,青丘目前陡地一黑,心下反是一紧,尤感燥热,茶汤不解;身上百处,陡似蚁噬,既酸且麻,痒痛难耐。青丘初时强忍,一掌扶桌,五指蜷曲,然不过半刻,实是不耐,急喘之间,玉甲搔挠掌背、脖颈;半柱香后,便感隔衫搔痒,不得消解,挽袖细观,惊见臂上俱布火灼之伤,深浅不一,大小相异,脓血溃肉处处;即便如此,青丘仍要附掌其上,抓挠不止。
茶摊之外,行人渐多。来去经过,见青丘情状,无不瞠目,掩鼻疾走。
店家闻声,疾步而外,惊见青丘衣衫半褪,见肘坦胸,除却面上薄纱所遮,暴露之处,无可入目。
“这......这......“店家无措,支吾半刻,终是持一籊竿,直指青丘,抬声喝道:”速去!速去!“
青丘惨然,搔挠不停,疾卷了行裹,软脚踉跄。
然不过步出三五步,脚底一滑,更感虚乏,只得席地而跪,埋首胸前。
与此同时,知日怀橘宫院内。
弄无悯负手直身,静立花间。阖目仰面,两耳一抖,细辨叶落蕊张,其内夹杂者,多有呼嚎窃语、唾咒叹惋。
弄无悯缓开目睑,眨眉数回,轻道:“时辰已至。“言罢,长吁抿唇。
青丘狠咬下唇,闻身畔杂声,想是镇民积聚,指点聒噪。青丘沉气,使力起身,将那行裹紧拢,正待遁逃,鼻下却得焦灼之味,不及反应,两目骤黑,面上痛极过后,已是丧了知觉,耳内闻镇民惊诧抬声:“此人!此人面上带火!”
“其容......其容......此乃妖魔!必是妖魔!”
青丘闻声,已知薄纱为那明火焚去,现下陋容为诸人所查,实难自处,这便两掌相合,欲就面相遮,孰料稍一近前,掌心亦为明火所灼,痛楚之甚,钻心碾骨尚有不若!
“弄......无......悯!”青丘跪地仰身,哑声长啸,“青丘以魂魄加诅——汝同弄无忧,千秋万岁,生则异室,死难共穴!相残相轧,生离死别!“话音未落,青丘感左臂焚落,疼痛虽巨,已难自顾,唯使力右掌,自断食指,得新血汩汩,两目虽盲,却仍急急仆身,以血留书。
“乡野小人,愚而善畏!”青丘心下暗道:“吾......吾心不甘!吾心......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