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和王夫人一起阻拦,段延庆更是直接命令南海鳄神杀了段誉。谁知这家伙的脑子是一根筋,既已认了段誉作师父,那便一定要救,连段延庆的话也不听了。段延庆知道段誉的武功虽然时灵时不灵,但内力之浑厚简直不可思议,当年还曾经以奇诡的功夫吸取过自己的内力,若是被其脱困,别说什么夺回皇位等事,若是这小子发起飙来,在场诸人性命堪忧。想到这里,段延庆骤然间凶性发作,手起杖落,竟将南海鳄神当场刺死。
南海鳄神二目圆睁,至死仍是愕然难明,实在不懂何以段老大竟向自己突下杀手,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与南海鳄神素来不睦,忽见老大将这三番几次坏他好事的讨厌鬼杀了,心中大快,便将南海鳄神的尸体拖出去埋了。
跟着段延庆便要将段誉四肢打折,毁了他的经脉,清除隐患。危急时刻,刀白凤忽然说了四句话——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这四句话一出,段延庆顿时心头剧震,钢杖凝在半空不动,竟在微微发颤。他一回头,与刀白凤四目相对,只见刀白凤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瞬间脑子里一阵眩晕,目光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个月圆之夜……
当年他的父亲还是大理皇帝,奸臣叛乱,弑君篡位,段延庆死里逃生,一家人尽皆惨死。此后他东躲西藏,浪迹天涯,练成了一身高强武功,怎奈仇敌强横,人数众多,那一晚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大理,来到天龙寺外之时,虽然尽歼诸敌,自己也已身受重伤,双腿俱断,面目损毁,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连声音也发不出了。
当时他匍匐在地,全身污秽恶臭,伤口脓血流淌,里面生出蛆虫,已不似人形,犹如恶鬼!
他挣扎着来到天龙寺,熬住一口气不肯自刎,就是为了求见枯荣大师,为他惨死的一家人主持公道。但当时枯荣大师正在闭关入定,即便再过十天半月能否出关亦未可知。好似他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天龙寺的知客僧能将枯荣大师闭关之事告诉他,劝他不必在此苦熬,已经算是十分客气了。
当时段延庆又饥又渴,发着高烧,全身伤痛难忍,恨不能一死了之,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就在那一晚,当月上中天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雾中走来,长发披肩,好似足不沾地,心中只觉得这女子好像观世音菩萨一般端庄美丽。
当其时段延庆已然神志不清,恍惚间听到那女子在喃喃自语,说什么我全心全意待你,你却全然没将我放在心上……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海誓山盟全都忘了……我原谅你一次又一次,这回却是再也无法原谅了……你对我不起,我便也对你不起……你瞧不起我们摆夷女子,当我们是猫是狗,我也不当你们汉人男子是人……
段延庆虽然神志不清,却也听得出那女子话里深深的怒意。他身处生死边缘,心念中只觉得唯有菩萨现身方能搭救,所以尽管听那女子说话,知道对方不过是个摆夷女子,但他宁肯相信这一定是菩萨的化身,来解脱他的生死困境,忍不住拼命向前爬动,想要向菩萨高呼救命,结果喉间只是发出几声嘶哑的怪响。
然后……然后,那个白衣女子发现了他,走了过来,静立了半晌,忽然解去了身上的罗衫,一言不发投身到了段延庆的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般洁白的手臂,搂住了段延庆的脖子……
淡淡薄云飘过,遮住了月光,似乎月亮倍感诧异惊骇,不忍看到一个如此高贵美丽的女子,却将雪白娇艳的身子,交给一个满身脓血,人兽难辨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良久,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他只记得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而那圣洁的女子仿佛轻轻点了点头。
段延庆由此深信这一定就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前来点化,舍身相救。他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突然逢此奇遇,登时精神大振,自认为绝非凡夫俗子,乃是真命天子,深信天命所归,日后必将身登大宝,否则菩萨怎会如此?他信念一坚,只觉前途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是否出定,俯卧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树枝当作拐杖,就此飘然而去。
段延庆自理伤口,心志坚定,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待伤势痊愈后,开始苦练家传武功。最初五年练的是以杖代足,并将“一阳指”的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后五年习得“腹语术”等几门邪功,练成了似正似邪,非正非邪的一身惊世骇俗的诡异武功。随后段延庆前往两湖地界,将当年围攻他的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骇人听闻,因此博得“天下第一恶人”的名号!
此后段延庆收罗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为羽翼,投身西夏“一品堂”以为庇护,曾经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发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破,只得废然而退。
段延庆险死还生,一直将那晚在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发生的一切深深藏于心底。此刻突然听见刀白凤轻声吟出那四句话来,在他耳中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只见刀白凤缓缓解开发髻,将万缕青丝披散开来,垂在肩头,便与当年那晚“白衣观音”的形貌一模一样,段延庆刹那间恍然大悟,再无怀疑!
段延庆委实想不明白,为何当年镇南王妃竟会看中了他这么个邋遢将死的臭叫花子?殊不知刀白凤性情刚烈,寻常男子亦不能及,只因为段正淳太过风流好色而气恼伤心到了极点,狂怒之下以致心态偏激,只想段正淳如此风流,遇见美貌姑娘便要见一个爱一个,无非是他自负相貌堂堂,英雄了得,身份尊贵,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大将军。刀白凤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要自暴自弃的极力作贱自己,一时激愤冲动,偏偏要和一个世间最肮脏、最卑贱、最丑陋的男人欢好,因此才会做出那般无法置信的事来。
刀白凤低声叫段延庆去瞧一瞧段誉脖子上挂着的小金牌,那上面刻着段誉的生辰八字。段延庆虽感奇怪,但心中对刀白凤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敬畏感激之情,当下先是解开刀白凤身上的重穴,跟着便依言摘下段誉颈间的小金牌。这一看不打紧,按照金牌上面所刻的生辰八字,段誉竟是他段延庆的儿子!
这一刹那,段延庆心中的激动喜悦,根本无法用言语描述,只是他面部筋络已断,种种惊骇之情均无所现,但那张隐泛青气的面孔瞬间变得没有半分血色!
他激动之下,心中尚存最后一丝疑虑,紧张万分的看向刀白凤,只见她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连说了两句……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家室之乐,陡然间知道自己在世上还有一个儿子,当即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这一刻,他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能有一个儿子可贵!
段延庆惊喜交集,只想跳起来大叫大嚷一番,只听当的一声,手中的钢杖已掉在了地上!
跟着脑海一阵眩晕,另一只手里的钢杖也掉落在地,身子坐到,却全无所觉。他仔细看了看段正淳和段誉,见他们一个是国字脸,不怒自威;一个却是脸型微尖,形貌俊秀,和自己年轻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中再无怀疑,只觉得说不出的骄傲。忽然脑子又是一阵眩晕,眼前微微一黑,段延庆只当自己实在是太过欢喜,却猛地听到门外咕咚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先后倒在了门边。
段延庆心中一凛,左手凌空虚抓,想要运功将钢杖抓回,不料一抓之下,真气无法提起,内力运使不出,瞬息之间明白自己已不知不觉着了别人的道儿。原来慕容复心机极深,暗中施放“悲酥清风”,将屋内所有人一并暗算,谁也无法凝劲运气,只这片刻光景,众人生死便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段延庆只道惊喜之下失了戒备,不慎中了慕容复的奸计,暗忖自身性命不保无妨,却怎生想个法子救刀白凤和段誉脱困。他此生历经无数大风大浪,生死险关,瞬间平复心绪,沉思解救之策。岂料慕容复走进来后,却突然跪在地上向他实实在在的磕了四个头,直言只要段延庆答应收他做义子,那便立刻为他解去悲酥清风之毒,从今往后,尊其为父,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这一下实是太过出人意料,段延庆固然惊诧莫名,其他人也大为费解,一时间不知慕容复此举究竟有何用意……